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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余初識蘇堪時,蘇堪僑寓金陵。余詢江左詩人,答書云:「此間金壇馮煦、上元顧雲,皆治詩甚苦。」二人者時方肄業金陵鍾山、惜陰兩書院,為薛慰農
時雨、林歐齋
壽圖二先生高弟。後余至江南識子朋,屢醉于所居薛廬,然未嘗與倡和。
子朋復出游四方,遂始終未見子朋一詩。馮夢華壬午同年,未與識面,惟從何研孫
維棟處得其詩稿一小冊,經喪亂後所作,多淒咽之音。
其中副車,與木庵先兄同年。守鳳陽時,先兄客淮北,往來每止宿官齋,談藝甚洽。從先兄處讀其近作,似轉不及舊作之真摯。舊作如《次米忌日作》云:“君沒今二年,逍遙竟何之?陰雲黯虛堂,獨坐淒心脾。
側身望墟墓,宿草何離離。慨然思而母,孤寄淮南陲。家貧不得養,忍痛與母辭。去年復北征,見母慘以淒。
歲暮多冰霜,一一仰母慈。不以我遠疏,愛之如平時。呼我入君室,步步皆涕演。
圖書亂無次,尺寸埋塵埃。不忍更檢點,念是君所披。強起承母歡,濁酒奉一卮。
憂來易為醉,惝恍君在帷。搴帷不見君,始覺中腸悲。收子已九齡,不識《書》與《詩》。事我有如父,我乃棄如遣。
母也勤顧復,精神不知疲。渾噩亦天則,願君陰相師。俯仰一無補,死友將何為?撫膺極愧憤,有淚不敢垂。”《八月十六日病中寄兄妹》云:「殘燈黯黯夜堂虛,迴首南天一累獻。
六月音書猶未達,半年眠食復何如?空江積雨愁寒潦,薄病窮秋夢敝廬。兩地傷心苦迢遞,獨隨歸雁下荒墟。」《將之建康與妹別,並寄仲兄吳中》云:「冷雨淒淒夜欲闌,荒鷄破夢太無端。百年易盡何堪別,十日相逢竟未歡。
衰帽單車殘驛暗,孤篷短燭暮潮寒。只今兩地同覊旅,莫更歸雲獨自看。」《句容晚望奇兄妹》云:「陰陰灌木泣饑鵑,野燒孤青晚未消。三嶺東從句曲合,百流西向建康朝。
荒城斜日寒將暝,壞屋嚴風勁欲搖。為語故園莫相憶,疲驢破帽正飄蕭。」《除夕奇仲兄》云:
「陳跡依依似昔年,燈前俯仰重淒然。四方漂泊歸無地,百里艱難怨各天。故國書遲勞遠望,空齋酒盡得高眠。吳霜莫更催愁鴦,一夕離心並可憐。」《答研孫》
云:「相逢吾與子,風雨黯虛堂。意氣摧愁病,詩歌接混茫。讀書憂太苦,入世忌能狂。千里沅湘路,燈前說故鄉。」《送研孫歸湘中》云:「陰陰霽色赴遙嵐,
攜手荒城思不堪。為語離人莫迴首,亂鴉殘照是江南。」「橫笛吹寒斷雁秋,舊時雲物此淹留。黃陵暮雨孤帆遠,楚竹湘煙一望愁。」《和研孫登秣陵城之作》云:「荒煙衰草晚蕭蕭,倦客登臨恨未銷。寒蝠虛檐吹雨暗,饑鷹廢壘挾霜驕。九秋敗葉辭枯樹,百戰孤城咽暮潮。勝有戍樓舊雉堞,更街殘照送南朝。」數詩于骨肉交朋之間,纏綿淒惻,殆欲駿駿追步杜陵者。昔尤袤之《全唐詩話》引高仲武云:「長卿員外詩體雖不新奇,甚能飾鏈。十首以上語意稍同,于落句尤甚。」
余謂明清兩代詩人墨守唐賢者往往坐此。聲情激越,是其所長,差少變化耳。此數首結聯多用「莫」字,中間「寒潦」、「寒潮」、「荒城」、「荒墟」、「空齋」、「虛堂」、「百年」、「十日」、「百里」、「四方」等字未免疊見;然如「空江」一聯,「意氣」一聯,「十日」句,「壞屋」句,「亂鴉」句,「黃陵」句,皆能推陳出新,自表用意者。
●卷一四
一、說詩標舉名句,其來已久,此詩話所由防也。謝安石與子侄輩各舉《三百篇》中心賞之句,玄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四句,道藴舉「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二句,空白舉「︳謨定命,遠猷辰告」二句。鍾記室作《詩晶》,遂謂「『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詎出經典;『思君若流水』,既是即目;『高台多悲風』,亦惟所見」,以示宗旨。由是流傳名句,寫景者居多。
如老阮之「門外大江橫」,陶潛之「傾耳無希聲,在目浩已潔」
詠雪、「往燕無遺影,來雁有餘聲」、「平疇交遠風,良苗亦懷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大謝
靈運之「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曉霜楓葉丹,夕曛嵐氣深」,小謝
‧之「紅藥當階翻,青苔依砌上」、「余霞散成綺,澄江淨如練」、「天際識歸舟,雲中辨江樹」,邱遲之「風輕花落遲」,王籍之 「鳥鳴山更幽」,謝貞之「風定花猶落」,何遜之「夜雨滴空階」,柳惲之「亭阜木葉下,隴首秋雲飛」、「汀洲采白蘋,日暖江南春」,皆寫景也。大約代不數人,人不數語。至隋煬帝忌人能作「空梁落燕泥」、「庭草無人隨意綠」句而殺之,亦可知工于寫景之不易矣。唐鄭翼請觀《崔信明全集》,曰只有「楓落吳江冷」五字,余將擲之水中;孟浩然「掛席幾千里,名山都未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