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論以十亂呼之,與鄒臣虎諸公同列,皆好學孤行,不肯逐隊之士,幾同子厚見累于王叔文矣。冷之一言,其詩、其文皆主之,即從古人清警出,其平日究心經、
史、《莊》、《騷》,以官為隱,以讀書為官,其人實不可及。”《格齋詩話》云:「孫月溪先生曰:『《詩歸》一書頗為談詩者所訾,然極可醫庸俗之病。』」
《隱秀軒文集》自云:「仆于近人,非不強項。讀古人詩,便覺爽然自失。輕詆今人詩,不若細看古人詩;若細看古人詩,便不暇詆今人詩也。每見古人終身為詩,究其所存,不過一帙,或僅數章,則心甚畏其貴裁也。
精於裁必審于作,慎于示人,乃其高於自處,此予所謂選而後作,毋作而聽人選者也。余閲唐人全詩,
畏杜審言之少,而劉慎虛只十四首,其嚴冷之意,尤肅如不可犯。」是竟陵之詩,
窘于邊幅則有之,而冷雋可觀,非摹擬剽竊者可比,固不能以一二人之言,掩天下人之目也。
五、顧黃公《耳提錄》云:「伯敬詩原有佳處,如『聽子酣歌徹,知君誦讀成』,又如『雷聲入水圓』之句,皆不娩大雅。」《鵠山文略》云:「五言如 『沿岸攜初月,登庭及莫鴉』、『空林行有得,靜坐夜方知』、『幽思宜孤往,高情多所捐』、『細火沾林露,遙鐘過浦霜』、『湖晚收殘暑,林秋戀夕陽』、『新水分冰半,孤煙出樹難』、『酒色藏孤憤,英雄受眾疑』;七言如『行經絶澗數花落,坐見半山孤鳥翻』。譚詩如『慈親漸老無多望,執政方嚴敢亂籲』、『颯爽時飛乾澗雨,蕭森不學眾晴』。」《隨園詩話》云:「人謂鍾譚詩入魔,而其佳句自不可拚,如『子侄漸親知老至,江山無故覺情生』。」此皆前人之不貶鍾譚者也。余特表而出之者,以鍾譚好處,在可醫庸俗之病。若謂其究心經、史,或未敢信。近日號稱能詩者,多半效鍾譚,有賈島之苦僻,無孟郊之堅蒼,上焉者為武功、永嘉、「江湖」。
其甚者則南宋詞家語,為之不已,詩道不窮,無復之成馬一角之殘山剩水乎?
六、譚友夏作,如《登清涼台》云:「台與夕陽平,同來趁晚晴。隔江山欲動,半壑樹無聲。艇子遙歸浦,‧僧近搶荊。煙嵐處處合,殘興尚能清。」《得伯敬書》云:「人傳君病甚,亦覺久無書。近始來音旨,中仍略起居。藥香諸佛下,歸志一官初。我信田園好,山川或未如。」《答王修微》云:「相送萬里碧,
月光生道心。始知人意淺,不及‧流深。」《飲山中人家》云:「荷氣生前座,榴花紅一溪。牧童歸應客,黃犢過山西。」《舟聞》云:「楊柳不遮明月愁,盡將江色與輕舟。遠鐘渡水如將濕,來到耳邊天已秋。」「孤岸漁家已閉門,泊舟洲上近平原。笛聲吹水水吹月,一段蒼茫不可言。」「台與夕陽平」本吳夢窗詞意。余以「掩荊扉」為「掩荊」,與伯敬之「及暮鴉」、「行有得」、「夜方知」
皆歇後語;「聽子知君」二句、「君與子復」、「來到耳邊」、「孤岸漁家」等句,皆不免枯窘寒儉相。
七、鄉人中能為深微淡遠之詩者,有何梅生
振岱,非惟淡遠,時復濃至。
其用力於柳州、郊、島、聖俞、後山者,皆頗躋其敲也。常自恨其為鄉人,家貧不能常出遊,以廣大其詩。余謂詩固宜廣大,然不精微,何以積成廣大?讀書先廣大而後精微,由博返約之說也。作文字先精微而後廣大,故能一字不苟,字字有來歷,非徒為大言以欺人,即算學之微積,禪宗漸之義也。
抑亦思由博返約,其博果何自來,亦漸而非頓乎?不廣大固所患,不精微尤其大患,則畫虎刻鵠之譬矣。梅生佳語,獨居深念時已不少,而浙游最多。如《鶴澗小坐》云:「地天忽自通,一碧不可絶。舉眸悚陰森,恐入神靈窟。
萬篁爭奮挺,叢梔皆聳拔。橋行俯寒澗,自古流蒼雪。忄音忄音琴思生,冥冥鶴跡沒。出山衣蘚香,湖光湔不滅。」真寫得出,起四語是東野境界。《理安寺泉》云:「百澗競成響,一潭私自澄。縈苔下絶壁,小瓮為幽亭。聲外尚含秋,意中欲無僧。
久坐聞香氣,何必存禪名?江湖流濁世,湍激何時平?真當守此水,心根同孤晶。」起是柳州境界,
余則宋人語。《孤山獨坐雪意甚足》云:「山孤有客與徘徊,悄向幽亭藉綠苔。鐘定聲依無際水,詩成意在欲開梅。暮寒潛自湖心起,雪點疑隨雨腳來。
一飲恣情宜早睡,兩峰待看玉成堆。」君嘗以此詩書余扇頭,見者無一不極賞「鐘定」一聯,子培、‧東尤愛其有禪理。己酉冬月微雪,挈一仆自斷橋至孤山,延佇移時,覓句不得,讀此詩,為我言之矣。《孤山曉望》云:「菰蒲聲中見人影,殘月瘤竿掛答箸。
翠禽摘水作花飛,一行都上風篁嶺。欲曙湖心天轉黑,寒松無風如塔直。是誰喚起海霞高?紅抹峰南轉北。」視坡公「微風蕭蕭吹菰蒲」之作,極為神似。
《冷泉亭》云:「枯冬貯春青,含氣發靜秀。岩花附松篁,霜雪壓彌茂。下有一泓水,風吹碧煙皺。寒林寫猿思,數葉石塔後。
斜陽與之紅,向空見明瘦。昔夢落何許?片雲臥晴岫。抒懷誦駱詩,倚冷坐移晝。」《步至靈隱書所見》云:「長松老鬣交空翠,晚稻秋香打晴穗。
人家樹頂偶鳴鷄,草徑風前有遺毳。寒流細石引人深,遇澗逢橋聊一憩。鈴聲沈沈出煙際,小隊香藍馱細騎。野翁山行盡槲笠,越女村裝亦高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