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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時候,有些像牽牛花的藤和花,在清晨的陽光和露水裡晶瑩閃爍。仲夏以後,有一些葉子細長,枝莖粗細有致,均勻盛開的紫藍色花。到了秋天,在那几乎看不到泥土的細縫裡,竟然長出一叢叢三四尺高的小白花來。這些花,在我們家後園的樹林裡也有,可是這幾棵卻長得有點特別:枝莖朱紅微帶透明,葉子細小翠綠,每朵花直徑約四分之一寸,有着深黃的花心和白色的花瓣。
花瓣一片片攤平的圍着花心,成為一個個像用圓規精心着意畫出的圓圈,開得滿枝椏都是。
每次走過,看到這些野花,擠在糖紙、煙頭和啤酒罐可樂罐裡,開得那麼恣意燦然,心中總感到人類渺小而宇宙偉大,自然灑脫。二上下班的路上,常常有許多發胖的中年人在做健身跑。他們流着汗、喘着氣,拖着一身上上下下多餘的肌肉,一抖一跳地跑着,這情景總使我為文明帶來的矛盾感到可笑,現代人發明了洗衣機、洗碗機和許許多多只要一按電鈕就可代替人工的機器,以為從此可以舒舒服服的享受日子了,怎料缺乏運動的身體發了胖,反又得把用機器省下來的時間和力氣還原出來。自然規律是不能用科技來違反吧!
每個時代,因為承受了先人的經驗,都會創造出一份獨特的進步,可是每每因不自覺或不自省而走上極端,人類變得越來越盲目和愚蠢。現代人的愚蠢是太崇信科技,傲視宇宙,睥睨自然。每次看到甘迺迪太空中心發射人造衛星,心裡總怏怏不樂。望着那火箭冒着幾里白煙。
劃破長空而去,就好像看到一個抽菸的人,把還燒着火的煙頭,往青綠的草地上一扔,染污了自然!
文明科技,原是人類從觀察自然裡創造出來的,而今,它卻變成一堵牆,隔離了人和自然,而自然,應是生命和智慧的源泉啊!三前天,在朋友客廳坐著時,忽然聽到一陣似是音樂,但又不成樂章的聲音,轉頭往那邊一看,但見幾點紅光,在那陰暗的角落裡跳動着。再定神一看,才見到她
13歲的兒子,跪坐在沙發上,手裡捧着一個像硯台般大的電動玩具,聚精會神地按着控制鈕。
我問他在玩什麼,他答道:「我在打足球。」
突然間,好像看見他的頭愈來愈大,身體愈來愈小。不禁想起三年前在紐約看畢卡索畫展,四五個鐘頭看了幾百張畢氏的方塊人像。後來走到街上,只覺得每個紐約人都是不成比例的:有時一隻大眼睛生在腦後,有時手腳橫長,曲曲折折,像裝錯了部位的機器人。
若是電腦再繼續發展下去,人類無條件地把它應用到生活的每一角落,那麼,畢卡索就不只是個劃時代的大畫家,更是個預言人類將來命運的先知了。
但願我只是多憂多慮吧。自然也許有着菩薩心腸,不會讓人類自暴自棄的,不然,水泥地上怎會開出這麼多美麗的野花呢? 水做的青春現代家庭素素
輕輕地一抬腿,同齡的朋友,都從多夢時節的少女,變成了愁腸百結的少婦,日日陰多晴少滿目瘡痍。
這些年就此做了「消防隊員」,哪裡有「火情」,便把「滅火機」帶到哪裡。
其實「滅火」的技巧、材料都簡單,只須時間和耐心,只須靜靜地坐在她對面,任她說任她哭,掌握好節奏,適時地說別哭別哭別哭嘛。就這麼點本事,竟然年年生意興隆。
這一些朋友,個個都是善哭的女孩,那止不住的眼淚,雖然已無法再感動別人,卻常常可以澆滅她自己心中的種種不如意,種種感傷。眼淚是女人獨有的柔軟劑,它會給你意想不到的輕鬆。為此,我從心底里羡慕這些朋友。曾有一陣,我總以為自己的眼淚,是讓她們借支了去,所以心才難有雨洗過般的清亮。
近一年,忙忙碌碌,少有時間細想,但總覺得朋友們是有些異樣了。
星期天清晨,人還在夢裡,就被鈴聲吵醒。電話裡的聲音猶猶豫豫期期艾艾,我問華有事嗎?華說沒事我沒事。然後便是一聲不自覺地漢息,好似整個人要癱倒一般。我揉揉腫脹的眼睛說你來,到我家來,現在就來。
那邊沉默了一會,說好。
起床鋪床,匆匆忙忙地梳洗打掃,將家收拾乾淨,再燒了滿滿一壺水,等着她來喝。
像所有着了火的朋友,華進門便說:「這日子沒法過了,我不過了。」我不說話,只等着到時候說幾句別哭別哭之類的話,老問題還是用老辦法解決,駕輕就熟。但是,華不哭。她只是不斷地吁氣,絞手指,藉以平定自己的情緒,好讓自己嘴裡吐出來的句子儘量連貫。
我把茶几上的杯子向她一推,示意她喝口水。華端起懷子,像牛似地一口飲盡。給她續水的時候,我說聽起來沒什麼事呀,你虛張聲勢幹什麼?不過還好,你沒有一把鼻涕一把淚。
她回頭對著我家的鏡子照一下,不自覺地拋起一個媚眼,笑了。輕罵我:你有病啊?現在這個年紀還有誰動不動就哭?你去試試看,一哭,整個臉都是腫的,怎麼走得出門?這次我是真正地沉默了,還有什麼話好勸慰她呢?都市將女性塑造得冷若冰霜,一個個都如石頭般硬,久而久之,好多女人只記得想哭的感覺,卻從不記得哭泣的滋味眼淚的形狀,真正辜負了女兒家那一身水做的骨肉。想起從前的女人,碰到不順心的事,可以一哭二閙三上吊,可以蓬頭垢面幾天不吃不喝,賴在房裡不見人,以此要挾家人對她憐惜對她尊重。如今的女人,看起來無所不能,又獨立又有籠絡男人的心計手腕,然而,委屈其實是一樣的委屈,辛苦其實是一樣的辛苦,到頭來卻連哭都不敢哭不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