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上。
一個日子追逐着另一個日子;一張笑臉簇擁着另一張笑臉;一片彩霞波蕩着另一片彩霞;一片嘴唇按住了另一片……噓——別出聲。一根藤蔓扭動着軀體,把一個個流蜜的村莊,拖進春天芬芳的內心。
誰家的少女,採摘的手臂被蔓須纏繞,竹籃裡落滿了大朵小朵的紅暈。
一根藤蔓穿過勞動和美,在大地寬厚的胸脯上彎來繞去。
一根藤蔓騎上籬笆,就從春到秋,哞哞哞地開始奔跑。一根藤蔓打馬經過一個又一個季節,滾落遍地瓜果。
大道上,塵土飛揚。
我看見藤蔓串起的一個個村莊,彷彿一片片碩大的葉子,在疾馳的風中嘩啦嘩啦地歡唱;我看見我的心縱身一躍,騎着藤蔓朝向生活深處忘情地奔跑。
姐 姐在母親的枝頭,姐姐的歲月流光溢彩。
什麼樣的鳥在唱?什麼樣的竹籃在青青枝下張望?姐姐的表情遂開始變幻:一些紅顏色,又一些綠顏色,卻只與季節有關。
從含苞到吐蕊,途經一個小小的春天。靜靜如吻的紅草莓脹滿最初的心跳。姐姐她不知道,鄰家阿哥,在一朵瓦灰色的積雨雲下徘徊,眼含欲言又止的憂傷。
牛兒在坡上吃草坡上的綠,嘩嘩地流着。
牛兒在坡上吃草,細緻而有耐心,對如此巨大的響聲,竟然充耳不聞。
牛嘴裡嚼着淺淺的浪,鼻孔撲撲地噴出漣漪。牛背上,躺着一塊乾乾淨淨的雲彩,一動不動。任牛尾巴怎麼也甩不掉的,是我少年的影子。
那時候,閉上眼睛我也能看見,遠處的山岩那邊,春天正在一茬茬地長高。山岩腳下有我們溫暖的家,柴門後面妹妹的臉,洗得像炊煙一樣白。
綠啊綠,你要流向何方?吃草的牛兒不想回家。
‧着滿坡的綠,我的腳桿兒生機勃勃,眨眼間便已枝繁葉茂。
如今,牛兒在遙遠的鄉下吃草,我在喧囂的城裡寫詩。滿紙方格像一排排掘好的樹坑,那些漢字踢踏着牛兒吃草的節奏,一筆一畫依次跳下去,一個比一個水靈。
土 地一棵草在不遠處嘔吐風沙。
快!快把種籽給那個孩子;快!給他繮繩、長鞭、眼淚和速度,看他怎樣勒住大地的馬頭。
得兒駕!得兒駕!馬蹄下綻開了蓮花憔悴的容顏。那些種籽在他的內心顛簸,像流螢,拼着滿腔的膏血,一閃一閃。
快!快追上那個孩子。別讓他跑得太遠,別讓一路疾馳的火焰燙傷迎面而來的春天。
希望工程鐘聲,大滴大滴地滾落。比淚水更晶瑩的鐘聲啊!一遍又一遍,撫摸着一個又一個遙遠的小山包。山包上牧牛的孩童,獃獃地凝視着一大片青草。
於是有了鐘聲,把山地的寂寞搬開,放出嘩嘩流淌的綠,在一片樹葉上吹奏出春天的歌謡。鐘聲把花房的鎖打開,讓一隻蝴蝶將風喊醒。鐘聲不斷地從體內搬出花朵。鐘大開大合,露出疼痛的美。
鐘聲傳來,田野將一匹匹深藍的綢緞染成金黃。那些直立的身影被風吹彎,一低頭就觸動了綢緞上沉睡的稻香。攀援着鐘聲,我們的眼睛漸漸離開窪地,開始適應高處的光線。
鐘聲啊,一滴又大又亮的淚,從鄉村的瞳孔裡滾落。 春天的聲音台港文學選刊王家祥
生命發生的聲音有些是聽不見,卻看得見的。某些聲音可以在心中滋長,甚至變得很喧囂,很龐巨,耳畔卻沒有任何聲響。
走在春日迷‧的山林小徑上,耳朵裡很安靜,鳥叫蟲鳴,風拂雨斜,這些,是不吵人的聲音。可是,你要靜下心來讓真正的聲音在心頭滋長,流動,仔細傾聽!沒有一種生命是可以暫時停止運轉的,停止在生命之河裡流動。
泰國的禪坐大師阿姜查,教導弟子要學習「靜止的流水」的心境。弟子們懷疑,世界上哪裡有靜止不動的流水呢?既然是流動的水,便無法同時保持靜止呀!是啊!既然是聲音,便不能有聽不見的聲音呀!聽不見的聲音又如何叫做「聲音」呢?阿姜查說,那是一種心靈狀態。保持心靈的靜止、安詳,並不表示生命與外在的互動會暫時停止;思考仍然在心靈中流動着,智慧容易在其中受孕生成。
我想,世間的表面不能決定所有的狀態。在你心中響起的聲音,別人聽得見嗎?別人心中的聲音你又聽得見嗎?你是否有許多的聲音不是自耳畔響起,而是自心田深處某個被遺忘的角落,偶爾滿溢,或時時迴蕩于腦海中。某些時空觸動起回憶的聲音,未來的聲音,理想的聲音,思考流轉的聲音。你的心靈的土地上是繁雜吵閙,亦是空蕩冷清,毫無聲響。
也許你是學習安靜而易於感受,然後讓你的心田喧囂熱閙,充滿意志的能量,而不是吵閙得無法傾聽。
走在春日喧囂的山林小徑上,耳畔清靜,蹲下來,卻能看見熱閙鼎沸的聲音。
一株株細嫩的幼苗剛從柔軟的黑泥中探出綠色的新芽。在接受雨水的充分滋養之後,它們迸發出來的生命能量是何等龐大的溫柔。未及等待泥土由寒轉暖,一株,兩株,三株,一百株,一千株紛紛破土而出,鋪滿每一處柔軟的土地。
植物發芽的聲音也許聽不見,卻看得見,領受得到。仔細低頭探視每一處被去年的老株殘枝所掩蓋的角落,假如你聽得見那微弱幼苗群起探頭的聲音:那多如波浪、不斷湧向海岸的聲音,在亙古的時代它們便未曾止歇,一直向未來發音,掀起生命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