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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即使終於鼓起全部的道德勇氣,坐在桌前,準備償付信債于萬一,也不是輕易能如願的。七零八落的新簡舊信,漫無規則地充塞在書架上、抽屜裡,有的回過,有的未回,「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要找到你決心要回的那一封,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往往數倍于回信本身。再想象朋友接信時的表情,不是喜出望外,而是餘怒重熾,你那一點決心就整個崩潰了。你的債,永無清償之日。
不回信,絶不等於忘了朋友,正如世上絶無忘了債主的負債人。在你惶恐的深處,惡魘的盡頭,隱隱約約,永遠潛伏着這位朋友的怒眉和冷眼。不,你永遠忘不了他。你真正忘掉的,而且忘得那麼心安理得的,是那些已經得你回信的朋友。
有一次我對詩人周夢蝶大發議論,說什麼「朋友寄贈新著,必須立刻奉覆,道謝與慶賀之餘,可以一句『定當細細拜讀』作結。如果施上了一個星期或個把月,這封賀信就難寫了,因為到那時候,你已經有義務把全書讀完,書既讀完,就不能只說些泛泛的美詞」。夢蝶聽了,為之絶倒。可惜這個理論,我從未付之行動,倒是有一次自己的新書出版,興沖沖地寄贈了一些朋友。
其中一位過了兩個月才來信致謝,並說他的太太、女兒和太太的幾位同事爭讀那本大作,直到現在還不曾輪到他自己,足見該書的魅力如何云云。這一番話是真是假,令我存疑至今。如果他是說,那真是一大天才。
據說胡適生前,不但有求必應,連中學生求教的信也親自答覆,還要記他有名的日記,從不間斷。寫信,是對人周到,記日記,是對自己周到。一代大師,在著書立說之餘,待人待己,竟能那麼周密從容,實在令人欽佩。至於我自己,筆札一道已經招架無力,日記,就更是奢移品了。
相信前輩作家和學人之間,書翰往還,那種優遊條暢的風範,確是我這一輩難以追摹的。梁實秋先生名滿天下,尺牘相接,因緣自廣,但是
20多年來,寫信給他,沒有一次不是很快就接到回信,而筆下總是那麼詼諧,書法又是那麼清雅,比起當面的談笑風生,又別有一番境界。我索來拍寫信,和梁先生通信也不算頻。何況《雅舍小品》的作者聲明過,有
11種信件不在他收藏之列,我的信,大概屬於他所列的第
8種吧。
據我所知,和他通信最密的,該推陳之藩。陳之藩年輕時,和胡適、沈從文等現代作家書信往還,名家手跡收藏甚富,梁先生戲稱他為man他自己的書信被人收藏了吧?朋友之間,以信取人,大約可以分為四派。第一派寫信如拍電報,寥寥數行,草草三二十字,很有一種筆挾風雷之勢。只是苦了收信人,驚疑端詳所費的功夫,比起寫信人紙上馳騁的時間,恐怕還要多出數倍。
彭歌、劉紹銘、白先勇,可稱代表。第二派寫信如美女繡花,筆觸纖細,字跡秀雅,極盡從容不迫之能事,至于內容,則除實用的功能之外,更兼抒情,稱典型。尤其是夏志清,怎麼大學者專描小楷,而且永遠用廉便的國際郵簡?第三派則介於以上兩者之間,行乎中庸之道,不溫不火,舒疾有致,而且字大墨館,面目十分爽朗。顏元步、王文興、何懷碩、楊牧、羅門,都是「樣板人物」。
尤其是何懷碩,總是議論縱橫,而楊牧則字稀行闊,偏又愛用重磅的信紙,那種不計郵費的氣魄,真足以笑傲江湖。第四派毛筆作書、滿紙煙雲,體在行草之間,可謂反潮流之名士,羅青屬之。當然,氣魄最大的應推劉國松、高信疆,他們根本不寫信,只打越洋電話。 出國人選青春李忠卿
某研究所最近有一項出國考察任務,全所包括一名看門的李老頭在內,總共不過
11人,但是只有一個出國的名額,究竟派誰去呢?
所長權衡再三,仍物色不出最佳出國人選。為求公平合理,只好沿襲傳統的選舉辦法,用無記名投票形式來確定。第一輪選舉似乎很順利,從每個選舉人的表情看,好像都很輕鬆,但是選舉結果竟出乎意料:
10名研究員,每人均得
1票,天知道這票是怎麼投的?院長鼻子酸溜溜的,只得再搞第二輪選舉,為了提高命中率,每人限選兩名,超半數者為中選人。選舉後的結果更讓人大吃一驚:
10張選票中,除了
10名研究員的名字外,都不約而同地掛着李老頭的大名。
李老頭是幸運的,不幸的是誰呢? 出行蒙田隨筆
我嘛,常常旅遊消遣,安排得倒不賴。如果右邊景色不佳,我便取道左邊。如宜于騎馬,我便停下不走。這樣一來,我實際所見的,無一不如我家一樣有趣,一樣賞心悅目。
……我漏掉什麼東西來不及看嗎?那麼我就折回去。反正是我自己安排路程。我沒有預定的路線,筆直的路線或彎來彎去的路線都沒有。人家曾向我提及的東西,我所到之處,是不是接觸到了呢?往往有這樣的情況:別人的看法與我自己的看法並不相符,而且我常常覺得,他們的看法是錯的。
我並不為自己花了力氣而可惜:我到底弄清了人家的說法並不真實。
我性情隨和,興趣廣泛,和世人沒有兩樣。別的民族的不同生活方式,正因其多彩多姿而深深打動我。每一習俗都自有其道理。無論用的是錫盤子、木盤子或陶土盤子;食物無論是煮或烤;不管下的是牛油、胡桃油;不論是冷盤或熱食,我都視之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