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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冰雪漸緊,青菜今天賣五分,明天賣一角,後天可賣一角五,小販們的菜蔬是隨年之愈迫價之愈高的。何況這家已有茴香牛肉之味飄出,那家也有刀砧齊鳴之聲可聞。殷實活絡的單位,向職工們最後一次頒發實物。街頭時見手涂蔻丹,發挽漢唐之式的摩登女子很不美貌地用大網兜、破報紙拖了帶魚、豬肝、大骨頭……擠上車去。
瓷器店的碗碟寸寸變矮,糕將盡,年之將近,到了小年夜那天,這份熱閙達到高潮。滿世界裡的人如過江之鯽,如聚食之蝦,如粘漿之蟻……這時節,誰要是還有幾分鐘空閒看書也會坐不安定;由不得地要蹦起身來再去添補點料酒味素之類的回來不可。
直到大年三十近午過分,這烈火烹油的陣勢才倏地冷清下來。街上的行人都已是倉皇之色了。家家戶戶儲備停當開始了,烹、煎、蒸、煮、炒、爆、燉……,單等華燈大放,向口中清掃那一桌豐盛饌餚。爾後,磕點瓜子,用點清茶,看那人間萬姓仰頭囑目的電視文藝晚會,商量着明日,後日,大後日,太后日,太太后日吃的節目和吃的人員!”“年啊,年啊,你不過是一個日月更新的計算日程吧,怎得能以排山倒海的氣勢,包攬乾坤的自信,福蔭天下的仁慈,腆着大腹,張着哈哈大口,將十多億炎黃裹進你的大紅袍中去濃醉幾日?!你好不客氣啊!
年三十的深夜,我聽著傾城的鞭炮聲,嗅着空氣裡的硫磺味,看著花炮用迷離的色彩將人們的祝福與希望塗在暗藍色的天幕上,我揉着天亮要下鍋的糯米粉,想:難道這樣就叫普天同慶,萬象更新嗎?
民以食為天本是不錯的,然而,難道我們可以據此將它溶化為「人以吃為樂」嗎?
我們真是太重視口福了,我們過去有個灶王爺,可見吃的地位之重要。結婚、祝壽、添子要大擺宴席不說,就是死了人,墳前供供倒也罷了,偏偏還有路祭。受尊敬的亡錄在半路上要受用好幾頓。親朋送行要設宴餞別;遠道而來要擺酒接風或曰洗塵。
布衣百姓相互致意:「吃過了?」「吃過了。」「還沒吃啊?」「還沒吃。」帝王們有帝王們的華宴,梁山泊好漢打了勝仗也是要在聚義廳大啖一回的。古往今來,不知有多少故事發生在吃上:孔融讓梨;鴻門宴;曹操煮酒論英雄。
乃至于貴妃醉酒,呂布戲貂嬋;武松在獅子樓殺了西門慶……也都發生在食桌上。我們的老祖宗,乾脆把青銅炊器——鼎,昇華為王權的象徵。“鼎之輕重,未為問也。
「當個宰相,被稱為“調和鼎鼐」,可見本事之大。稱讚君主有政治才能,則說他「治大國若烹小鮮。」發展到現在,以吃為名,舉行各種暗地交易的事就不勝枚舉了。民間有歌謡道曰:「筷子一提,可以可以;酒杯一端,好辦好辦……」。
有時我覺得,「吃」字的魅力之大竟如傳染病一般。比方,我們說人有辦法,叫「吃得開」。嘲人無能,叫「吃蹩」。走運,叫「吃香」。
倒霉,叫「吃苦頭」。還有什麼吃驚,吃緊,吃罪不起等之類的詞兒。最妙的莫過于罵人太笨,大吼一聲:「你是吃屎的啊?!」連屎都沒得吃的時候還有一句精彩的預備着,叫做:「喝西北風去啵!」那是有吃之人對無吃之人十分得意地嘲弄和鄙視了。
唉,吃吧,吃啊,這吃字如此生動,如此傲慢,又如此低賤。中國向以吃字甲天下而驕喜不禁,這新春大節之時,這辭舊迎新之際,吃,大吃,變着法子吃,任勞任怨地吃,豈有疑哉?
怕只有如我這樣的不省之人才無事而煩惱,有福而哀嘆。我真想解脫身上的圍裙,甩掉臂上的袖套,從油香辣嗆,五味調和,箸勤杯滿,暈乎乎,迷澄澄的重圍中衝出,跑到一處高高的山崗,讓四野的長風吹我一個眼明心徹!讓我在清明與堅韌中,開始我新的一年裡的生命! 尺素寸心《聽聽那冷雨》余光中
接讀朋友的來信,尤其是遠自海外猶帶著異國風雲的航空信,確是人生一大快事,如果無須回信的話。回信,是讀信之樂的一大代價。久不回信,屢不回信,接信之樂必然就相對減少,以致於無,這時,友情便暫告中斷了,直到有一天在贖罪的心情下,你毅然回起信來。蹉跎了這麼久,接信之樂早變成欠信之苦,我便是這麼一位屢犯的罪人,交遊千百,几乎每一位朋友都數得出我的前科來的。
英國詩人奧登曾說,他常常擱下重要的信件不回,躲在家裡看他的偵探小說。王爾德有一次對韓黎說:「我認得不少人,滿懷光明的遠景來到倫敦,但是幾個月後就整個崩潰了,因為他們有回信的習慣。」顯然王爾德認為,要過好日子,就得戒除回信的惡習。
可見怕回信的人,原不止我一個。
回信,固然可畏,不回信,也絶非什麼樂事。書架上經常疊着百多封未回之信,「債齡」或長或短,長的甚至在一年以上,那樣的壓力,也絶非一個普通的罪徒所能負擔的。一疊未回的信,就像一群不散的陰魂,在我罪深孽重的心底憧憧作祟。理論上說來,這些信當然是要回的。
我可以坦然向天發誓,在我清醒的時刻,我絶未存心不回人信。問題出在技術上。給我一整個夏夜的空閒,我該先回一年半前的那封信呢,還是
7個月前的這封?隔了這麼久,恐怕連謝罪自譴的有效期也早過了吧?在朋友的心目中,你早已淪為不值得計較的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