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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303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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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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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03頁

朗讀:

一道活水既已流過這平原上第一個村莊之東,我們的祖先就又在村莊的西邊起始第二件工程。他們用大車用小車,用擔子,用籃子,用布袋,用衣襟,用一切可以盛土的東西,運村南村北之土于村西,他們用先前開河的勤苦來工作,要掘得深,要掘得寬,要把掘出來的土都運到村莊的西面。他們又把那河水引入村南村北的新池,於是一曰南海,一曰北海,自然村西已聚起了一座十幾丈高的山。然而這座山完全是土的,於是他們遠去西方,采來西山之石,又到南國。

移來南山之木,把一座土山裝點得峰巒秀拔,嘉樹成林。年長日久,山中粱木柴薪,均不可勝用,珍禽異獸,亦時來棲止。農事有暇,我們的祖先還樂得扶老提幼,攜酒登臨。南海北海,亦自魚鱉蕃殖,蘋藻繁多,夜觀漁舟火。


  

日聽採蓮歌。先生,你看我們的祖先曾過了怎樣的好生活呢。

唉唉,說起來令人悲哀呢,我雖不曾像你的山水文章那樣故作誇飾─—因為凡屬這平原的子孫誰都得承認這些事實,而且任何人也樂意提起這些光榮─—然而我卻是對你說了一個大謊,因為這是一頁歷史,簡直是一個故事,這故事是永遠寫在平原之子的記憶裡的。

我離開那平原已經有好多歲月了,我繞着那塊平原轉了好些圈子,時間使我這遊人變老,我卻相信那塊平原還是欣然當初。那裡仍是那麼坦坦蕩蕩,然而也仍是那末平平無奇,依然是村落,樹木,五穀,菜畦,古道行人,鞍馬馳驅。你也許會問我:祖先的工程就沒有一點影子,遠古的山水就沒有一點痕跡嗎?當然有的,不然這山水的故事又怎能傳到現在,又怎能使後人相信呢。這使我憶起我的孩子提之時,我跟隨着老祖父到我們的村西──這村子就是這平原上第一個村子,我那老祖父像在夢裡似的,指點着深深埋在土裡而只露出了頂尖的一塊黑色岩石,說道:「這就是老祖宗的山頭。

」又走到村南村北,見兩塊稍稍低下的地方,就指點給我說道:「這就是老祖宗的海子。」村莊東面自然也有一條比較低下的去處,當然那就是祖宗的河流。我在那塊平原上生長起來,在那裡過了我的幼年時代,我憑了那一塊石頭和幾處低地,夢想著遠方的高山,長水,與大海。

回 聲

李廣田

不怕老祖父的竹戒尺,也還是最喜歡跟着母親到外祖家去,這原因是為了去聽琴。

外祖父是一個花白鬍鬚的老頭子,在他的書房裡也有一張橫琴,然而我並不喜歡這個。外祖父常像瞌睡似地俯在他那橫琴上,慢慢地撥弄那些琴弦,發出如蒼蠅的營營聲,蒼蠅,多麼膩人的東西。毫無精神,叫我聽了只是心煩,那簡直就如同老祖父硬逼我念古書一般。我與其聽這營營聲,還不如到外邊的籬笆上聽一片枯葉的歌子更好些。

那是在無意中被我發現的。一日,我從籬下走過,一種奇怪的聲音招呼我,那彷彿是一隻螞蚱的振翅聲,又好像一隻小鳥的剝啄。然而這是冬天,沒有螞蚱,也不見啄木鳥。雖然在想象中我已經看見駕着綠鞍的小蟲,和穿著紅裙的沒尾巴的小鳥。

那聲音又似在故意逗我,一會唱唱。一會又歇歇。我費了不少時間終於尋到那個發聲的機關:是泥笆上一片枯葉,在風中戰動,與枯枝摩擦而發出好聽的聲響,我喜歡極了,我很想告訴外祖:「放下你的,來聽我的吧。」但因為要偷偷藏住這點快樂,終於也下曾告訴別人。

然而我最喜歡的還不在此。我還是喜歡聽琴─一聽那張長大無比的琴。


  
那時侯我當然還沒有一點地理知識。但又不知是從什麼人聽說過:黃河是從西天邊一座深山中流來,黃蕩蕩如來自天上,一直瀉入東邊的大海,而中間呢,中間就恰好從外祖家的屋後流過。這是天地間一大奇蹟,這奇蹟,常常使我用心思索。黃河有多長,河堤也有多長,而外祖家的房舍就緊靠着堤身。

這一帶居民均佔有這種便宜,不但在官地上建造房屋,而且以河堤作為後牆,故從前面看去,儼然如一排土樓,從後面看去,則只能看見一排茅檐。堤前堤後,均有極整齊的官柳,冬夏四季,都非常好看。而這道河堤,這道從西天邊伸到東天邊的河堤,便是我最喜歡的一張長琴:堤身即琴身。堤上的電杆木就是琴柱,電杆木上的電線就是琴弦了。

最樂意到外姐家去,而且樂意到外祖家夜宿,就是為了聽這張長琴的演奏。

只要有風的日子,就可以聽到這長琴的嗡嗡聲。那聲音頗難比擬,人們說那像老頭子哼哼,我心裡卻甚難佩服。尤其當深夜時候,尤其是在冬天的夜裡,睡在外祖母的床上,聽著牆外的琴聲簡直不能入睡。冬夜的黑暗是容易使人想到許多神怪事物的,而在一個小孩子的心裡卻更容易遐想,這嗡嗡的琴聲就作了我遐想的序曲。

我從那黃河發源地的深山,緣着琴弦,想到那黃河所傾注的大海。我猜想那山是青的,山裡有奇花異草,有珍禽怪獸;我猜想那海水是綠色的,海上滿是小小白帆,水中滿是翠藻銀鱗。而我自己想,彷彿覺得自己很輕,很輕,我就像着那條琴弦飛行。我看見那條琴弦在月光中發着銀光,我可以看到它的兩端,卻又覺得那琴弦長到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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