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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36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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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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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雷鳴驚耳的輪聲在街頭寂滅了之後,我的被擾亂的心才漸漸平靜起來。十八里長途的車行的顛頓,在一個缺少坐這類古車經驗的人看來,雖說充滿了異樣的情趣,然而身體也彀疲乏的了。黃沙輕輕撲面的時候,使我們想到托爾斯泰的《風雪》(Thesnow—storm),沙塵與雪片,騾馬與驛站馬車,暑氣逼人的永晝與黑茫茫的長夜,無不有幾分相似,幸運是我們沒有迷路,而且終於安抵旅舍了。旅舍對於一個辛勞的客人,有時他需要它一如沙漠中的綠洲。

我們一望見那小小的鋪面,橫寫的白字招牌,和那店主和藹可親的臉,身心便輕鬆了許多,不由得發起笑來。


  

夥計一面給我們搬運行李,一面也望着我們默默微笑。因為我們在進城的時候,各買了一頂尖頂六棱的農民篾笠戴在頭上,面貌又稍稍黧黑,宛然兩位曲阜土着;不過身上仍舊穿著襯衫和西服褲子,遂形成一種古怪的裝束。

我們的宿舍是一間像佝僂老人似的茅草房,裡面的大小,類似船棚。窗戶大約是為了充分地吸收空氣起見,便採用十分簡便的建築法,把幾根木柱很稀疏地嵌在牆中間。因為離廁所不遠,綠豆蠅和飯蠅自然便開起隊伍,襲進這沒有防禦工事的要塞,叮在牆上各處;興會所至,它們也不惜翱翔着擾亂室內寧靜。窗戶的木欄又是熱氣輸人的最便利的孔道,把屋子變成了火上的蒸籠。

一張條桌和兩張大床已經佔據着全屋面積四分之三,人只能在床桌之間佇立或者坐下。我們匆匆把一切安置妥當,洗洗臉之後,夜色卻慢步輕移地籠罩上來了;夥計拿進來一盞煤油燈,照着我們吃乾麵包當晚餐。這時蚊子也乘機成群嗡嗡地從床下鑽出來。忘記了帶蚊香,想不出什麼驅蚊的方法,只好硬着頭皮,聽憑它們的狂吮。

汗水將我們的全身都濕透了,脫下襯衫,僅僅穿著一條短褲;這樣,反而給蚊子以更多的更好的機會。

後來,我和M君一個端着燈,一個拿了兩個凳子,逃到院中來了。一方面是蚊子的進攻太猛烈和熱得難受,一方面由於M君突然發現了滿牆的臭蟲的血跡。大家都知道即令睡,在這樣的情形之下,誰也不會得安眠的,反不如趁早遷避到另一個安全地帶去。但是在那小院中因為擺上幾盆花,所剩的空隙已經不多,這時卻早有了一個人光着臂膊鋪了一床蓆子,躺在那裡。

「夥計!」M君大聲喊着,不去辨別是誰,意思是在讓他挪開,騰出一點地方來。

那個人並沒有睡着,正在扇着芭蕉葉,毫不理會。

M君繼續着命令:「夥計,起去!我們要在院子坐一坐,房裡太熱。」

「俺不是夥計!」一個倔強的回答從地下躍起來。

我們把燈放在花盆邊的凳子上,才看出來對方是個頭上盤着辮子的白鬍子老頭。M君很難為情,藉故走向街門去了。我卻拿了一個凳子打橫坐著,在燈下趕看一本英文的《泰山指南》;在北平和車中,我都沒有來得及看一個外國朋友送給我的這本書。

那個老頭子,顯然也是富有好奇心的人,忽然翻身坐起來,鼓着眼睛問我道:

「你念的是什麼書?」

我正在翻閲着那本書的插圖,沒有把他的話聽進去。

「把你念的書念幾句給俺聽聽,是不是聖書‧我們這條街上差不多見天晚上都有人說聖書。」

我把書合上遞給他看。他很正經地從裹肚內取出一副老光眼鏡來戴上,拿過書去,只瞥了一瞥,馬上就還回來,翹着嘴,很不滿意地說:

「這是洋書俺不看,俺也看不懂。」

把眼鏡收好,接着又搖晃了一下他那道士似的腦袋,看樣子絶不像農工一類的人物。他的意思之間,是我不應當拿和他素昧生平的洋書來刁難他,另一方面則表示着鄙夷的態度。

M君躲過了剛纔誤認的自擾,聽見我和這位老人說話,連忙走回來了,交着臂蹲在地下。老頭子神氣並不顯得粗野,在我們眼中越來越溫文;不過個性很倔強,這大約正是一般山東人的本色。在黯淡的燈光底下,隱約可以看出他的飽經世故的三角形臉上,佈滿着憂鬱的成分。鼻子發紅,也許是喝酒太多的緣故。

他搧了幾下扇子,又問M君道:

「你們都是學堂的吧?」


  

「不錯,俺們是學堂的。」M君學着山東腔調回答。

「俺的兒子也是在濟南上學堂。」老頭子表示上學堂的不足為奇,而且這種人是他生平最看不起的。

「盡念洋書,俺不叫念咧,俺叫他回來咧,俺叫他做莊稼,也不叫念咧。為什麼學堂裡不唸經書呢?」

「為什麼一定要唸經書?」我這樣反問道。

「生存孔子的地方,不唸經書!」他提出一個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來答覆。

M君忍不住抿着嘴笑了起來。老頭子眼睛尖,早巳看見了,大聲指斥道:「笑什麼‧我問你,『四書』你背得上來嗎,你笑!我們這兒衍聖公是唸經書的,他是孔子的後代,大家都應該拿他做模範。他從前也請兩個老師,一個教經書,一個教科學;如今專門唸經書,把教科學的老師辭了。這個俺贊成,把經書讀通了,什麼不會!還念啥科學!」

我們對於這個問題是沒有法子再辯論下去了,因為是在聖地,而且遇見這樣一位敬聖崇經的老人,他又有着一副鯁直的心性;除了順從他的意旨之外,事實上就缺少任何勸說方法。M君少年氣盛,雖然露出激昂憤怒的神氣;我卻力持鎮靜,並且暗地裡用腳踩他,阻止他的輕率的發言。對方因為我們的沉默,便以為已經說服了我們了,嚴肅的臉色漸漸變成笑容,問我們道:

「你們兩位都是從濟南來的?」

「不是,我們從北平來。」M君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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