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師去年的家運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來,拜了天地,洗淨手,拿起筆來,寫個紅帖子,「戊辰發筆,添丁進財。」他今年一定則運大來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諱的。古時候,父名晉,兒子不得應進土考試,現在寬的多了,但避諱的風俗還存在一般社會裡。皇帝的名字現在不避諱了。但孫中山死後,「中山」儘管可用作學校地方或貨品的名稱,「孫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實同志都應該稱他為「先總理」。
南京有一個大學,為了改校名,閙了好幾次大風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抬了送到大學院去。
北京下來之後,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議改南京做「中京」了。還有人鄭重提議「做宮博物院」應該改作「廢宮博物院」。將來這樣大改革的事業正多呢。
前不多時,南京的《京報附刊》的畫報上有一張照片,標題是「軍事委員會政治訓練部宣傳處藝術科寫標語之忙碌」。圖上是五六個中山裝的青年忙着寫標語;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滿鋪着寫好了的標語,有大字,有小字,有長句,有短句。
這不過是「寫」的一部分工作;還有擬標語的,有討論審定標語的,還有貼標語的。
五月初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我時時往來淞滬鐵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鐘的旅行所見的標語總在一千張以上;出標語的相關至少總在七八十個以上。有寫着「槍斃田中義一」的,有寫着「活埋田中義一」的,有寫着「殺盡矮賦」而把「矮賊」兩字倒轉來寫,如報紙上尋人廣告倒寫的「人」字一樣。「人」字倒寫,人就會回來了;「矮賊」倒寫,矮賊也就算打倒了。
臓我們中國已成了口號標語的世界。有人說,這是從蘇俄學來的法子。這是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沒有看見牆上有一張標語。
標語是道地的國貨,是「名教」國家的祖傳法寶。
試問牆上貼一張:「打倒帝國主義」,同牆上貼一張「對我生財」或「抬頭見喜」,有什麼分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衣鉢?
試問牆上貼一張「埋藏田中義一」同小孩子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有什麼分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法寶?試問「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衛」,同王阿毛貼的「阿發黃病打死」,有什麼分別?王阿毛儘夠做老師了,何須遠學莫斯科呢?
自然,在黨國領袖的心目中,口號標語是一種宣傳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中小學生的心裡,在第九十九師十五連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員的心裡,口號標語便不過是一種出氣泄憤的法子罷了。如果「打倒帝國主義」是標語,那麼,第十區的第七小學為什麼不可貼「殺盡矮賊」的標語呢?如果「打倒汪精衛」是正當的標語,那麼「活埋田中義一」為什麼不是正當的標語呢?
如果多貼幾張「打倒汪精衛」可以有效果,那麼,你何以見得多貼幾張「活埋田中義一」不會使田中義一打個寒噤呢?
故從歷史考據的眼光看來,口號標語正是「名教」的正傳嫡派。因為在絶大多數人的心裡,牆上貼一張「國民政府是為全民謀幸福的政府」正等於門上寫一條「姜太公在此」,有靈則兩者都應該有靈,無效則兩者同為廢紙而已。
我們試問,為什麼豆腐店的張老闆要在對門牆上貼一張「對我生財」?豈不是因為他天天對著那張紙可以過一點發財的癮嗎?為什麼他元旦開門時嘴裡要念「元寶滾進來」?豈不是因為他念這句話時心裡感覺舒服嗎?
要不然,只有另一個說法,只可說是盲從習俗,毫無意義。張老闆的祖宗傳下來每年都貼一張「對我生財」,況且隔壁剃頭店門口也貼了一張,所以他不能不照辦。
現在大多數喊口號,貼標語的,也不外這兩種理由:一是心理上的過癮,一是無意義的盲從。
少年人抱著一腔熱沸的血,無處發泄,只好在牆上大書「打倒賣國賊」,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寫完之後,那二尺見方的大字,那顏魯公的書法,個個挺出來,好生威武,他自己看著,血也不沸了,氣也稍稍平了,心裡覺得舒服的多,可以坦然回去休息了。於是他的一腔義憤,不曾收斂回去,在他的行為上與人格上少生有益的影響,卻輕輕地發泄在牆頭的標語上面了。
這樣的發泄感情,比什麼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面子,誰不愛做呢?一回生,二回熟,便成了慣例了,於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都照樣做去:放一天假,開個紀念會,貼無數標語,喊幾句口號,就算做了紀念了!
於是月月有紀念,周周做紀念,牆上處處是標語,人人嘴上有的是口號。於是老祖宗幾千年相傳的「名教」之道遂大行于今日,而中國遂成了一個「名教」的國家。
我們試進一步,試問為什麼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或「槍斃田中義一」可以發泄我們的感情,可以出氣泄憤呢?
這一問便問到「名教」的哲學上去了。這裡面的奧妙無窮, 我們現在只能指出幾個有趣味的要點。
第一,我們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們至今不知不覺地還逃不了這種古老迷信的影響。「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上類在幼稚時代同有的。埃及人的第八魂就是「名魂」。我們中國古今都有此迷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