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這短命,我剛這樣罵你幾句你便受不住,我們吃的苦頭比你多得千百倍呢!……」於是,她用着她的有權威的聲氣向着他吩咐着:「哪,坐下吧!」她敏捷地走去紡車上撕出一片棉花,在一個洋油樽中浸濕着洋油,拿來貼在他的傷痕上。「就算我太狠心吧,但,我的眼睛也給你打得青腫了!……」
百祿叔把頭俯在他老婆的肩上,象一個小孩似地哭了起來。他的神志比較清醒了。他用着一種鳴不平的口氣說:
「……你讓我到外方去吧,我和你們……」
「你這黑心腸的白虎咬,你還想到外方去嗎?」百祿嬸恫嚇着他。
「命運注定我是一個淒慘人!我何曾不想福蔭妻子,賺多幾個錢來使妻子享福!」百祿叔緩緩地訴說著。「但是,命運不做主,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就講種作吧,我的種作的『本領』並不弱,這鄉裡那一個不知道我百祿犁田又直又快,種作得法呢?但,這有什麼好處呢?我的父親留給我的只是一筆欠債,我整整地種作了二十多年,這筆債還未曾還清。每年的收成,一半要拿去還利息,這樣種作下去,種作一百世人也是沒有出息的啊。……我想過番,這是最末的一條路。
但那時我還希望這條路怕會走得通,說不定我可以多多地賺一些錢來使你們享福。我真想不到番邦比較唐山還要艱難呢!我們無行無鋪,吃也吃着『竹槌』,睡也睡着『竹槌』,①這比種作還淒慘得多哩!……」
①「竹槌」,即竹竿,這裡指竹扁擔。這句的意思是,無行無鋪,吃、住都靠用一根扁擔,出賣勞動力。
阿獅已經從外面回來,他看見他的落魄的父親,咽聲地問訊着:
「阿叔!你回來了!」
「替你的父親煮飯吧,他還未曾吃飯呢!」百祿嬸這樣吩咐着。
阿獅點着頭,即時蹲在灶前「起火」,他的軀體比他的父親還要大些。他的眼睛點耀着青春的光芒,他的臂膀的筋肉突起,顯出堅強而多力。百祿叔把他看了又看,心中覺得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快慰。在這種悲慘的生活中,他看見了一種幸福的火星。
他想從此停留在家中,和阿獅一道種作,緩緩地把欠債還清,以後的生活,便一年一年地充裕起來,這怕比較跑到任何地方去都要好些。
觀熱閙的人們漸漸地散去,阿牛,阿鷄也走進室裡面來。他們都站在百祿叔旁邊,漸漸地覺得這比老乞丐沒有什麼可怕,也沒有什麼可恨了。阿鷄露着他的小臂膀用着他的小拳頭,捶着百祿叔的肩頭,半信半疑地叫着:
「阿叔?」
阿牛望着阿鷄笑着,即時走到他的哥哥身邊去了。
這時,白薯老嬸和芝麻老姆臉上都溢出笑容,緩緩踏出百祿叔的門口。白薯老嬸把她的「枴杖」重重地擊着地面讚歎地說:
「這樣才好,夫妻終歸要和氣才好啊!」
在木筏上
洪靈菲
約莫是夏天的季候,在日光象熔爐裡的火舌一樣灼熱,船頭上有一些白煙在升騰着的一天,我被一隻小艇載到M河岸邊,在B京對面的這木筏上面來。這時我被幾個同鄉的農民驚異地接待着了。
「呀,得源,你來?」他們都睜大着眼睛在凝視着我,先由黑米叔伸出他的粗大的臂膀,把我從小艇上輓起來,一若我是一個小孩子似的。
「得源!」我的堂兄旭高從艇上替我拿起那破舊的包裹——那被挾在他的脅下顯出異常的細小——臉上掛着疑信兼半的笑容。他的心裡頭似乎在說:「你怎樣也會到這兒來呢?」
跟着是「得源兄!得源叔!得源!」這名字在這木筏上響了一回,豎弓,妹子,亞木,粗狗次第都各叫着我一聲。
「得源叔,這破市籃!啊!」亞木現出感慨的態度,閃動着他的眼皮上有了疤痕的眼睛,從我的時上把我的市籃搶下,丟進一個角落裡面去。
他們的這種親熱的表情,使我周身感覺到暖和,使我登時忘記了數萬里長途飄泊的疲乏。同時,我一樣地是為他們所驚異,我怎樣也想不出他們為什麼不好好地在鄉中耕田,偏要到這兒來幹什麼呀。
「啊!你們都來?幹什麼勾當呢?」我劈頭便是這一句。
他們都啞默着,有的臉上掛着苦笑,只有魯莽的旭高睜大着他的帶血的眼睛,用着憤怒似的口氣說:「來?不來這裡,到那裡去呢?」
亞木解釋着說:「得源兄,鄉中真是支離破碎呀!又水旱,又怕匪亂!……」
粗狗插着嘴說:「不到這兒來便要餓死了!」
這時候,筏上的老闆,爽聘,他是個年紀三十餘歲,面部有如放大的泥人一般的我的同鄉,在櫃頭旁邊帶著忙碌不過的態度站起身來向着我說:「來呀,得源。」跟着,臉上帶著苦容——怕麻煩又怕碰到事情來的苦容——便又坐下去記着他的帳了。
木筏面水這邊有許多筐鹹魚,裏邊有了許多很大袋的一袋一袋的東西。樓板擦得很是光滑,河裡面的水影跟着日影一道跑進來在這地板上面跳躍着。
……
住在這木筏上以後,我和他們算是度了同樣的生活,他們的脾氣和性格我愈加懂得多一點,我的心便愈加和他們結合起來了。這木筏象一個大鳥籠似的,它把我們從偌大的世界中攫取來關在它的裡面,好象我們是不適宜于在這鳥籠外面生存似的。同時象關在籠裡面的鳥喜歡叫着一般,我們彼此間都喜歡說話。真的,在這樣的時候,我們彼此間覺得說說話,發發脾氣是差不多和吃飯一樣的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