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的故事如何發展,什麼時候講述完結我都不曾知道。但是我記得,當我醒來的時候,他們兩個還是坐著,只是坐的地方移動了,他們背向我,青芝的頸子倚靠在陳燦的臂上,一個仲夏之夜完結了。
第二天一清早我跟青芝把陳燦送到火車上。當火車開動的時候我發覺青芝的眼角上有一點發亮的東西。我沒有跟她說話,我心裡暗自為他們禱祝,希望他們之間會有一件好的事情過去了一個秋天與一個冬天,我從青芝的信上知道她與陳燦訂了婚約。在這一年的暑假裡他們要在上海舉行婚禮,然後同到海外去。
並且從青芝給我的信上,我知道他們兩個的心裡正像海浪一樣在熱烈的相愛着。
這個暑假裡,大考剛剛結束我便從南京趕到上海,為著參加他們的結婚典禮與送別。
原來,在每個暑假我都來上海,在來上海以前,我一定有信給青芝,況且我要把來的那個日子告訴她,使她來車站迎接我。這個暑假我沒有這樣辦,我知道她一定為著結婚與準備出國的煩忙,沒有來迎接我的工夫。況且在事實上已經是如此,在我離開我的學校的兩個星期以前,她就跟我斷了音信。
然而不管怎麼樣我是快樂的;我是抱著新鮮和喜悅的心情來到這裡。來了上海之後我照例住到我的另一位朋友李君家裡。由於旅行的疲乏,我在李君家裡休息了一個黃昏跟一個早上,午飯以前我便到一所幽靜的住宅裡去訪青芝。
到了青芝家裡我看見了青芝的母親。一位快要結婚的女兒的母親,她是應該像過新年那樣的感着新鮮而快活的啊!但是眼前的事情彷彿跟我過去所想的有一點變異,她的臉上一點也沒有新鮮跟愉悅的感覺,好像她犯上了一些悲哀的事件。
「青芝在哪裡?」我問她。
「上醫院去了。」她躊躇地回答。
「她病了嗎?」我又問她。
「她很好。陳先生病了。」
我正要繼續問她一些關於陳君的病情,青芝回來了。在這時候,自然,我要談話的對象不是青芝的母親,而是她自己。但是我還沒有打算先跟她說那一句話的時候,我看見她的臉色蒼白,她的微腫的眼睛裡流出了眼淚。
「陳先生怎麼樣?」我問她,
「神經錯亂了!」這時青芝已不能支持她心中的悲苦,她嗚咽地哭了。
我的情緒雜亂而興奮。在雜亂的情緒中我想到很遠,從很遠的地方想到去年的吳淞海濱,然後我感覺到海濱的事情竟成為一個不祥的開始。
房間的四壁,都是寂靜的,紅色的太陽,閃耀在接着帘子的窗外,像在窺探與諷刺着人們。
青芝的母親的臉上顯着焦急與久經世故的冷靜,她用與她神情一樣的冷靜的聲音向青芝說:
「寶貝自己的身體罷,陳先生就是不生病也是有一問題的!」
我沒有問明白陳燦的病的來源,但是從她母親的神態與言語裡,我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青芝的父親願意她嫁給一個南洋的富商,對於陳燦的事情他有毀婚的意思。
第二天一清早我便到醫院裡去看陳燦。我走進他的病房的時候他正在進他的早餐,顯然因為不能辨認我而不曾與我招呼。經過我自己向他說明我的姓名之後,他才彷彿地記憶起我來,但是在他蒼白而善感的臉上露出一絲病的微笑之後,又不復辨認我了。從這次以後,為著對病人沒有好處,我也不再去看過他。
暑假尚未完結,青芝受了父母與朋友們的勸告與催促,她抱著眼淚與悲哀開始了到外國去的旅行。隨後我也因我的學校離開了上海。
本來,由上海去南京是可以乘火車的。但是因為想著長江的江色,那次我便坐了輪船。
我在一個清早上了輪船。上船以後,由於寂寞與疲乏,直到開船為止我都睡在我的艙位上;也不曾去用午餐。過了下午,我忽然想起我所想象過的長江的岸與夏日的光波,我便從我已經久困的船艙中出來。出來之後,我想找尋一段寂靜無人的船欄,在那裡多站一些時候,讓我的思想融和在泛着波光的江水裡。
最後我尋到了一段船欄,的確靜得連一個過路的人都沒有,只在隔着好幾個艙門那邊站了一個白西裝的少年,他也像是在那裡看望江水,想在江水中尋覓他所想象的東西。
我憑着船欄站了一會。將落的夕陽映着江水,使波浪成了金色的鱗甲。江岸上的楊柳稠密地排着,像一頂綠色的帳子。看著這些江南的秀麗,人們立刻會掀起一種輕鬆和愉快的情緒,決不像北方的憔悴的山脈跟南方的慘淡無邊的海面,給人一種悲哀與愁悶的感覺。
我立了一個較長的時期。漸漸地,岸上的楊柳與水面的波光都現出了模糊的形狀,江中的漁舟,撐起了帆篷,現出迎着晚風歸去的樣子。天色已經垂暮,一切都隱入蒼茫的黃昏中。
覺着身上有些涼意,我打算回到船艙裡去。剛轉過我的身體,我看見站在那邊的那個白西裝少年也像有着跟我一樣的打算而掉過臉來。這時候我的神經上起了一個新的震動,因為這位少年,正是那個可憐的,神經錯亂了的陳燦!
「你到哪裡去?」我走近他而問他。
「回家去。」他像是認識我,並且明白我的問話。但是說完話之後他並不走動,仍舊低下了頭,沉默着,看著江水。
「你久不回去了麼?」我又問他。
「四年了。」他答覆了,臉上露着微笑。這時候他的旁邊走過另一個跟他有着相似的面貌的少年,扶着他進艙去了。在他轉過去之後,我望見他的背影,看見他無力的兩腿跟非常污垢的一身白布西裝,我又想起了海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