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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139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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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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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于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于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


  

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

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像飯館裡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

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着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着侍候。

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着窺伺了。鄰近的鷄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比鷄、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

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因為它對我們,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使主母和主人都歡喜它。物質上的供獻,是生蛋。

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家裡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裡去,大聲叫開飯。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撿起,藏在背後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

鵝蛋真是大,有鷄蛋的四倍呢!主母的蛋簍子內積得多了,就拿來製鹽蛋,燉一個鹽鵝蛋,一家人吃不了!工友上街買菜回來說:「今天菜市上有賣鵝蛋的,要四百元一個,我們的鵝每天掙四百元,一個月掙一萬二,比我們做工的還好呢,哈哈,哈哈。」我們也陪他一個「哈哈,哈哈。」望望那鵝,它正吃飽了飯,昂胸凸肚地,在院子裡跨方步,看野景,似乎更加神氣了。但我覺得,比吃鵝蛋更好的,還是它的精神的貢獻。

因為我們這屋實在太簡陋,環境實在太荒涼,生活實在太岑寂了。賴有這一隻白鵝,點綴庭院,增加生氣,慰我寂寥。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這六方丈上,建着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後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後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

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後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說:「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

」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牆是竹製的,單薄得很。夏天九點鐘以後,東牆上炙手可熱,室內好比開放了熱水汀。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儘是岩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竹籬之外,坡岩起伏,儘是荒郊。因此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遠望來,正像一個亭子。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

這地點離街約有裡許,小徑迂迴,不易尋找,來客極稀。杜詩「幽棲地僻經過少」一句,這室可以受之無愧。風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境荒涼更甚。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後,我就辭絶了教職,恢復了戰前的即居生活。我對外間絶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閒談而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為幸福的。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裡。

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裡,這幸福就伴着一種苦悶─—寄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餘,在院子裡種豆,種菜,養鴿,養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因為它有那麼龐大的身體,那麼雪白的顏色,那冬雄壯的叫聲,那麼軒昂的態度,那麼高傲的脾氣,和那麼可笑的行為。

在這荒涼舉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淒風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分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像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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