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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覺得蜷腿睡在床上,是人生最大樂事之一。兩臂的安置也極關重要,須十分適宜,方能達到身體上的極度愉快,和心靈上的極度活潑。我深信最適宜的姿勢不是平臥床上,而是睡在斜度約在三十度的大軟枕頭上,兩臂或一臂墊在頭的後面。在這種姿態當中,不論哪一個詩人即能寫出不朽的佳作,不論哪一個哲學家即能改革人類思想,不論哪一個科學家即能有劃時代的新發明。
能感覺到寂靜和沉思的價值的人很少,這是令人驚奇的。安臥眠床的藝術,其意義不單是令人在整天的勞苦工作之後,在和人相見談話、無意義地說了許多廢話之後,在哥哥姐姐遇事必要矯正以便保護你升到天堂,致使你的神經極受刺激之後,得到身體上的休息,並且還有更進一層的意義。這藝術如果加以相當培植,可以成為一種心靈上的大掃除。有許多生意人,公事台上安着三架電話機,片刻不停地一天忙到晚,還自己覺得非此不可,引以為慰;但他實在不知道倘若在半夜後或清晨間安睡在床上做一小時的沉思,反而可以賺進加倍的錢。
一個人即使睡到八點鐘方起身,那又有什麼關係‧他如在洗臉刷牙之前,先在床上悠閒地吸幾支香煙,將這一天所要做的事情計劃一下,而不要匆忙地起身,則對他的益處將不能以倍數計算。這時候他穿著寬大的睡衣,以最舒服的姿勢睡在床上,沒有緊狹的內衣,牽扳的背帶,窒息的硬領,也沒有很重的皮鞋束縛他,使他那白天勢必失去自由的足趾也得到瞭解放舒適。這時,他的生意頭腦方能真正運用。因為一個人的頭腦,只有在他的足趾自由時,方是真正自由的。
只在頭腦自由時,他方有真正做思想的可能。在如此舒適的境地中,他即能思量昨天的成就和失敗,並將當日的事情分其輕重,決定進行。一個商人不妨先預備好一切,到十點鐘時再走進公事房去。這較勝於在九點鐘,或甚至在八點三刻時,即和奴隷頭目一般地趕到公事房,就像中國人所說的無事忙。
但是對思想家、發明家、概念家來說,在床上一小時的安睡,其所助猶不止此。一個著作家在這種姿勢中,能比他整天坐在寫字檯前得到更多的論文或小說資料。因為在這時節,他完全不受電話、來客和日常小節的煩擾。他好似從一片玻璃或一掛珠簾中看到人間的生活,而現實世界的周圍即好似懸着一圈雲彩使它增添了一種神奇的美麗。
這時他所看見的,不是生硬的生活,而已變為一幅比生活更真實的畫像,如倪雲林或米芾的名畫一般。
睡在床上,所以會對人有益,理由大概如下:一個人睡在床上時,他的筋肉靜息,血液的流行較為平順有節,呼吸較為調勻,視覺、聽覺和脈系神經也大概完全靜息,造成一種身體上的靜態,所以能使心思集中,不論于概念或于感覺都更為純粹。就是在感覺方面,例如:嗅覺和聽覺,也是在這個時候最為敏鋭。所以好的音樂須臥而聽之。李笠翁於他所著的《楊柳》篇中說:人們須在清晨未起身時,聆聽鳥的叫聲。
我們在清晨甦醒後,睡在床上聽百鳥的鳴聲,這是何等美麗的境界啊!百鳥的鳴聲就是在城市中也大多可以聽到,不過我敢說,能夠感覺到的人很少罷了。以下所述,即某天清晨我在上海所聽到而記下來的:
這天,我在一宵好夢之後,于五點鐘時甦醒,即聽到一陣極為悅耳的聲音。最初所聽見的是高低不一的廠家笛聲。稍停是一陣遠遠的馬蹄的的聲,大概是幾個騎馬的印度巡捕在愚園路上經過。在寂靜中,我所享受的美的愉快更勝於勃拉姆斯的交響曲。
又過一陣,即來了一陣細碎鳥鳴聲。可惜我對鳥類不太研究,所以不知道叫的是什麼鳥,但我的享受則相同。
同時,自然還有別的聲音。有幾個外國青年,大概是在外面狂歡了一宵,這時回家敲後門。一個清道伕在打掃隔壁的弄堂,掃帚的刷刷聲清晰可聞。忽然之間,大概是一隻野鴨在天空一聲長鳴,悠揚不絶。
六點二十五分左右,我聽見滬杭甬火車隆隆之聲自遠而來,到極司非而路車站停止。隔壁房中有一兩個小孩的啼叫聲。此後各處漸有人聲,一刻增多一刻,因而知道各處已在那裡漸漸上市了。我自己的屋中,僕人也一一起身,即聽見開窗和鐵鉤插上去的聲音、輕輕的咳嗽聲、輕輕的足聲、杯盤碗盞聲。
忽然又有一個小孩呼媽媽聲。這些就是那天早晨我在上海所聽到的音樂會之奏曲。
那年的春天,我所最愛聽的就是鷓鴣的鳴聲。它們在互相叫喚之中,共有四個音階。
即do∶mi∶re—∶—ti其中re延長約三拍,在第三拍的中間突然中斷,接上一個低的ti音。這種鳴聲,我在南方的山中時常聽到。
最有趣的是,每天清晨一隻雄鳥必先在我寓所附近的樹上叫起來,隨後雌鳥在離開約百碼以外之處以鳴聲相答。它們鳴聲的快慢有時也若有參差,似乎是因於心境的變動,有時則末一短音不叫出來。那地方各種鳥鳴聲種類不一,但鷓鴣聲最動人。各種鳥鳴聲悅耳異常,除以音樂比擬之外,實在不能用字句形容。
據我所能鑒別者,其中有百靈鳥、喜鵲、啄木鳥和鴿子。每天早晨,老鴉的叫聲最遲,理由大概如李笠翁所說,因為別種鳥類多畏懼人類的獵槍和兒童的石子,所以它們必在清早人類尚未起身之前,即出來奏它們的音樂,以免被人類所打斷,而老鴉則並不畏懼,所以它們起身較遲。 坐在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