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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如把對於食品的觀點範圍放大一些,則食品之為物,應該包括一切可以滋養我們身體的物品,正如對於房屋的觀點放大起來,應包括一切關於居住的事物在內一樣。因為我們都屬於動物類,所以我們不能不吃食以維持生命。我們的生命並不在上帝的掌握之中,而是在廚子的掌握之中。因此中國紳士都優待他們的廚子,因為廚子實在掌着他們的生活享受之大權。
中國之為父母者——我猜想西方人也是如此——大都善視其兒女的奶媽。因為他們知道兒女的健康,完全依賴奶媽的性情、快樂和起居。為了同樣的理由,我們自然也應善待職司喂養我們的廚子,如若我們也和留意兒女們一般留意我們的身體健康的話。如果一個人能在清晨未起身時,很清醒地屈指算一算,一生之中究竟有幾件東西使他得到真正的享受,則他一定將以食品為第一。
所以倘要試驗一個人是否聰明,只要去看他家中的食品是否精美,便能知‧道了。‧
現代城市生活之效率是如此的緊張,致使我們一天更比一天無暇去顧到烹調和滋養方面的事情,一個同時是著名記者的主婦,決不能埋怨她將罐頭湯和罐頭豆供給她的丈夫。不過一個人如若只為了工作而進食,而不是為了須進食而工作,實在可說是不合情理的生活。我們須對己身施行仁慈和慷慨,方會對別人施行仁慈和慷慨。一個女人即使極致力於市政事業,極致力於改進一般的社會情形,但她自己則只能在一副兩眼煤氣灶上煮飯燒菜,每頓只有十分鐘的吃飯時間,這于她又有什麼益處。
她如遇到孔子,定被休回娘家,一如孔子因太太失于烹調,而即將她休掉一般。
孔子之妻究竟是被休,還是她因受不了丈夫的種種苛求而自己逃回娘家,其中的事情不很明了。在孔子,「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他「不得其醬不食,割不正不食,色惡不食,臭惡不食。」我敢斷定孔太太對於這些要求一般能忍受,但是有一天她買不到新鮮的食物,不得已命她的兒子鯉到店舖裡去買些酒和熟食以供餐,孔子即說:「沽酒市脯不食。」到這時,她除了整一整行李,棄家逃走之外,還有什麼辦法‧這個對孔子之妻的心理設想,是我創造出來的。
但孔子對於這位可憐的太太所立下的許多嚴厲規則,則確是明明白白地列在《論語》中,有籍可稽。
中國人對於食物,向來抱一種較為廣泛的見解。所以對於食品和藥物並不加以很明顯的區別。凡有益於身體者都是藥物,也都是食物。現代科學直到上一世紀,方始知道食事在醫療上的重要。
現時的醫院中都已聘有經驗豐富的食事專家,這是一件可喜的事情。但如若各醫院的當局肯更進一步,將這班食事專家送到中國去受一下訓練,則他們或許就會減少玻璃瓶的使用。古代醫學作家孫思邈
第六世紀說:「謂其醫者先曉病源,知其所犯,先以食療,不瘥,然後用藥。」元代太醫院某大夫,于
1330年著了一本中國的第一部食譜,識食物為基本的養生法。
他在序文‧中說:‧
善攝生者,藏滋味,省思慮,節嗜欲,戒喜怒,惜元氣,簡言語,輕得失,破憂阻,除妄想,遠好惡,收視聽,勤內固。不勞神,不勞形,神形既安,病患何由而致也‧故善養性者,先饑而食,食勿令飽,先渴而飲,飲勿令過。食慾數而少;不欲頓而多。蓋飽中饑,饑中飽。
飽則傷肺,饑則傷氣。
所以這本烹調書,也和其餘的中國烹調書一般,實等於一本藥方書。
你如去上海河南路走一遭,去那裡看看賣中國藥物的鋪子,你竟難於斷言這種鋪子裏邊究竟是藥物多於食物,還是食物多於藥物‧你在那裡可以看見桂皮和火腿,虎筋和海狗腎及海參,鹿茸和蘑菇及蜜棗,並排地陳列在一處。這許多東西都是有益於身體的,都是富於滋養的。此外如虎骨木瓜酒,顯然也難於區別其究竟是食物還是藥物‧中國補藥不像西藥般用次磷酸鹽三公分,砒○‧二喱所合成,是一件可喜的事情。生地燉童鷄即是一碗絶妙的補藥。
這完全是由於中國藥物使用法的關係。因為西藥大都以丸或片為式,而中國藥物則大都為湯式。而且中國藥的配製方法和尋常的湯相同,是用許多味不同的藥物合煮而成的。中國的湯藥,其中藥物往往多至七八十種,都是君臣相濟,以滋補和加強身體的整體功能為主,而不專在於治療某一部分的病患。
因為中國的醫學,在基本上和最新的西方醫學見解相合,認為當一個人患肝病時,並不單是肝部而實是全體都有病患。總而言之,藥之為物,其效用不過在於以增強生機力為原則,使其對於人身非常複雜的器官、液汁和內腺分泌系統自然發生作用,而讓身體增加抵抗疾病的力量,自己去治療其患處。
中國醫生對於病人並不給予阿司匹靈片,而給他喝一大碗藥茶以取汗。所以將來的病人,或許不必再吃金鷄納霜片,而只需喝一碗加些規那皮的冬菇甲魚湯。現代醫院的食事部分勢必加以擴充。到了將來,醫院本身大概將變成一個類似療養院式的大菜館。
最後,我們必將認識到健康和疾病二者有交互作用的地步。到那時,人類即會因預防疾病而進食,而不再是為醫治疾病而吃藥了。這一點目下尚未為西方人所充分注意,因為西方人尚只知有病時去找醫生,而不知道在未病時即去找醫生。待達到這個程度時,滋補藥物和治病藥物之間的區別即將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