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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彷彿看到了孔乙己穿著長衫站着喝酒的情形,他用尖細的手指在櫃檯上排出一文一文的銅錢;我還看到了呂緯甫在酒樓上講述兩朵剪絨花故事時悵惘的神情。我甚至想,如果不遠處的護城河下泊着一條船,我們登得船上,在夜色中划槳而行,一定能夠看到真正的社戲,喝到戲台下賣的豆漿。如果碰到一個老旦坐在椅子上咿咿呀呀地唱個不休,我也一樣會煩得撐船就走。如果偷不成別家的豆子在船上煮着吃,就姑且偷一縷月光來當髮帶,束着我隨風飄揚的長髮。
夜越來越深了,是凌晨時分了,我們卻毫無睡意。這時忽然來了一個瘦弱的孩子,胸前斜挎的吉他比他還要高。他手裡拿着一個用小學生的練習本寫就的歌本,老練的請求我們點歌。他眼睛很大,但卻像少了少年的那種天真之氣。
我問他幾歲了。他說六歲。再問他點一支歌多少錢。他用生意人慣用的口氣告訴我,一支四元,但如果點三支的話,只收十元錢。
我說,那就點三支。第一首歌是《三個老婆》,歌詞是什麼「三個老婆不嫌多」「老婆多了有人疼」之類,甚至形象地給三個老婆所司其職做了分工,什麼做飯的、捏腳的、陪睡覺的。他這一唱,大家的心一下子沉下來了。在這個魯鎮少年身上,我看不到少年閏土身上的天真、朝氣和童趣,反而感覺相遇的是成年的閏土,那個被沉重生活壓迫得幾近麻木的閏土。
沒等他唱另外兩首歌,我們便付了他十元錢,打發他走了。他挎着吉他離去的背影有些搖晃,倒像那吉他是一頭蠻力十足的怪獸,死死地拖着他走,在黑夜裡把這賣唱的少年的瘦小身形拖得支離破碎。
次日我起得很遲,把早飯和午飯放在一塊吃了。天色仍然寡白寡白的,三兩朋友聚集在一起,都說不想到安排好的景點去參觀,我說那不如到紹興的老街走一走。以我的經驗,看一卷歷史書,也許不如在一個有歷史感的老街上走上一程更能領會歷史的含義。因為老建築會透出一股清秋般的蒼涼,你能在其上看到歲月撫過的痕跡,觸摸到歷史心音的脈搏。
沿著紹興廣場的護城河北走,沒有多遠,老街就出現了。我的眼睛驀然一亮,感覺它彷彿扭着身子活躍地動了幾下。在被高樓簇擁着的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走,常常覺得自己走在一具巨大的殭屍上,緊張、空虛、不知所措。而在狹窄的老街上閒走,我會無限的放鬆和陶醉。
這種時刻,你覺得那街分明像河流一樣,潺潺地流動着,等着你的腳踏出陣陣水花。街只有兩米左右的寬度,兩側是層層疊疊的老房子。門樓各具特色,有的高而窄,有的矮而闊。房子多數是兩層的小樓,也有三層的,極少。
它們的色彩以慄色和蒼灰為基調,屋頂的瓦基本是深灰的,灰得年頭久了,就泛黑了。倒與天色極為協調,彷彿它們就是天的底座。你不要小覷了這老街,看著它不長,走起來就長了,長得彷彿沒有盡頭。而且也不是筆直的,略略地彎着,不是老人的那種透出暮氣的駝背,而是一個少女笑得不能自持時妖嬈的彎腰,風情萬種。
街上很少有行人,石板路上乾乾淨淨的,明淨、妥帖。老屋比比皆是,它們保持房屋原來的狀態,格局是老格局,窗戶也是老窗戶。到這樣的屋子走一下,你會嗅到一股散髮着隱隱腥氣的潮味,彷彿這房子是放置已久的魚,因離河太久而傷感得落淚,而那氣息或許就從它的眼淚而來。如果不是有現代的人閃現在房子裡,我會誤以為回到了百年前的魯鎮,那裡有單四嫂子在空虛寂靜的夜晚呼喚寶兒的哭聲,有華老栓買來的人血饅頭被火焰舔舐過所發出的奇怪的香味,有在祝福聲中被主人呵斥淒涼地放下燭台的祥林嫂。
這是魯鎮,是魯迅筆下那個永遠的魯鎮。那屋檐上的荒草,那窗欞上瀰漫的矇昧天光,那院子中的桂花樹,那天井中的雜物,似乎都透着一樣氣息,讓人傷感和惆悵,又讓人有某種辛酸後的喜悅。
在那條老街裡,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着白衣的盲人。他用一根細而長的竹竿探着走路,走得不急不躁,有板有眼。看來他對這老街熟稔之極,老街也許是他的眼睛僅能看到的一道光。走完老街在一家茶樓坐下時,透過拉起的窗戶,我望見護城河上的拱形石橋。
那橋是灰色的,上面匍匐着一些綠色藤蘿,有棵高高的柳樹越過石橋,彷彿一個淘氣的少年,赤腳站在水裡,笑嘻嘻地看著流水。把目光放遠一些,再遠一些,便可望見老街上的房屋,看見灰瓦和飛檐,像漂浮在魯鎮上空的凝重的浮雲,讓我失陷于回憶和思索。
我總想魯迅在骨子裡其實是一個浪漫主義者。是我們把他定位在「民族魂」這個高度後,才更多地注意了他作品的現實和批判的精神,而忽略了任何一個偉大的作家內心深處都具有的浪漫主義情懷。從他的故居直至老街,我感受到的是栩栩如生的魯鎮,它閒適、恬靜、慵懶、舒緩,這是能讓人的想像力急遽飛翔的地方。孔乙己是現實的,但也是浪漫的,只不過那是被苦難壓榨出的辛酸的浪漫:他賒賬喝酒,他偷了書被人打斷腿時為自己的辯解,都體現了魯迅在其身上傾注的浪漫主義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