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說古代女輩本不入流,那麼時下在古樹老竹甚至殘垣斷堞上海寫××到此一遊十有九個是現代男兒又怎麼說?
剛上五台山,男人們立刻被它近百個寺廟所傾倒,恨不得兩天內東南西北台一併攬在懷裡。可惜時間太短,怏怏然離去,聽他們滿車上嘖舌,眼中已無他山。等進了張家界,猛抬頭,只見夜空展現一軸巨幅山水畫,隨着月光與雲的游動而變幻不定,他們都張大了嘴,然後極力對其他名山嗤之以鼻,甚至將自家武夷山地狠貶一通以討好新歡,真乃男人喜新厭舊之本性也。
那日在五台山,雨下一陣停一陣,山隨之忽而清明忽而影綽,江霧弱嵐游曳其間。大家都去朝拜名勝,我怕兒子體弱,影響眾人腳程,自帶孩子在住所旁的小河邊走走。河越走越淺越急,漸漸變成嶙峋的溪再變成水晶紋的泉。水邊野生植物蔓衍叢繁,有牛蒡、野菊和青紫嫣黃各色小花。
兒子攀高躍低,快活瘋了,大喊大叫。一駝一駝峰巒不驚不詫,卻渾然拙樸,如光頭和尚肩擠肩擁立四周。我慢慢踩在冒水泡的草灘上,到處都是咕嚕咕嚕的泉聲。
下午,彆著腿彎的同伴們回來,無論他們的口氣多麼驕傲,都不攪我心中那份寧靜與恬適。好比眾人都在聽那長篇講座而崇拜那人的口才,而惟有散座後偶爾相視,才能體會他內心的軟弱與深沉。大自然給人的贈禮各不相同,男人們猴急,好比乘車,明知人人有座,照例先亂擠一通,把車門都擠窄了。女人在領受自己那一份時感謝地低下頭。
女人與山水,少了一股追捕似的窮凶極惡狀。與男人目熠熠相比,女人多半閉着眼睛,渾身毛孔卻是張開的。男人重形式,女人偏內容。比如雁蕩山的風潤而輕,五台山的風潮而尖,張家界的山滯而綿;還可以說武夷山的水是怎樣率真,猛洞河的水是如何矜持;說廬山松與黃山松在落葉時分各有淒清與瀟灑。
其實山水並非布匹,可以一段一段割開來裁衣。心境的差異,猶如不同程度的光,投在山水上,返變出千變萬化的景觀來。
常常想,從容對一峰夕照凝然比匆匆搶佔幾座山包對我更具魅力。可是現代人哪來山中不知人間歲月的神仙日子,假期三五天,多走一個地方就是多了份記憶收藏。張家界旅遊一周,僅路上乘汽車來回就用去四天,顛得渾身骨頭支離,還要立刻去爬山。因此離去時人人懷有訣別的味道。
交通如此艱難,下次再有假期,又急急奔向另一處地方了。
說實話,最艱難的並非是交通,而是假期。還有就是銀子夠不夠的問題了。
無論公訪私出,我與丈夫常常分道揚鑣,他去博覽,我來精讀。他往往循章直奔代表作,拿來炫耀,不外是某古塑某建築某遺址,我均掩耳。我自己的心得只能算些夾頁,描述不得。丈夫恨鐵不成鋼,痛斥我沒文化。
有文化的男人造出「遊山玩水」一詞。政治玩得,戰爭玩得,山水自然玩得溜溜轉。沒有文化的女人們常常沒有運氣遊歷山水,只好以擁有一窗黛山青樹為福氣。兩者均不具備的女人最擔心的是,把丈夫
或者丈夫把他自己當作一座巍巍高峰,隔斷了她與大自然的那份默契。
男人們向山洶洶然奔去。
山隨女人娓娓而來。 ·
200· 正定三日鐵凝
鐵凝
1957~,河北趙縣人,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中短篇小說集《哦,香雪》、《午後懸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少年時聽父親講過正定。建國前後正定曾是培養革命知識分子的搖籃,著名的華大、建設學校校址都曾設在那裡。
那些身着灰布制服的學員生活、學習在一座頗具規模的教堂裡。當時教堂雖已蕭條,但兩座高入雲霄的鐘塔卻仍然矗立在院內。每逢禮拜,塔內傳來鐘聲,黑衣神父從灰制服武裝起來的學生中間目不斜視地穿插而過,少時,堂內便傳出佈道聲。學生們則趁着假日,從街上買回正定人自製的一千六百舊幣一支的擠不出管的牙膏。
在哥特式的彩窗陪伴下,兩種信仰並存着:一種堅信人是由猿猴變化而來;一種則執拗地講述着上帝一日造光、二日造天、六日造人
庭園內簇簇月季卻盛開在這個共同的天地裡。神父種植的月季,學員也在精心澆灌。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花香,彷彿是那些月季把兩種信仰協調了起來。
成年之後,每逢我乘火車路過正定,望見那一帶灰黃的寬厚城牆,便立刻想到那教堂、那鐘聲和月季。
不知為什麼,父親講正定卻很少講那裡的其他:那壯觀的佛教建築群「九樓四塔八大寺」,那俯拾即是的民族文化古蹟。
我認識的第一位正定人是作家賈大山。幾年前他作了縣文化局長,曾幾次約我去正定走走。我只是答應着。直到今年夏天大山正式約我,我才真的動了心,卻仍舊想著那教堂。
但大山約我不是為了這些,那座「洋寺廟」的文化並未在他身上留下什麼痕跡。相反,他那忠厚與溫良、質樸與幽默並存的北方知識分子氣質,像是與這座古常山郡的民族文化緊緊聯繫着。
一個深秋綿綿細雨的日子,我來到正定。果然,大山陪我走進的首先就是那座始建於隋的隆興寺。
人所共知,隆興寺以寺裡的大佛而聞名。一座大悲閣突立在這片具有北方氣質的建築群中,那銅鑄的大佛便佇立在閣內,同滄州獅子、定州塔、趙州大石橋被譽「河北四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