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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夜深時分,當你躺到床上閉上了眼睛的時候,一切景物都看不見了,卻仍然還能感受到那種詩意的美的存在。這就是那催你入眠的濤聲,這濤聲,在萬籟俱寂的夜裡,有節奏地嘩——嘩——響着,溫柔極了,好聽極了,簡直就是一支優美的催眠曲,每天夜裡,我都在這溫柔悅耳的濤聲中入睡,每天清晨,又在這溫柔悅耳的濤聲中醒來。
啊。美,偉大的美,令人陶醉的美。
然而,還有更美的呢:那就是日出。
人們告訴我,在北戴河那著名的二十四景當中,最美、最壯麗的景緻要算是那在東山鷹角亭上看日出了。
看日出須得早起。四點鐘還不到,我就爬起身來沿著海邊的大路向着東山走去。這時候,天還很黑。夜間下了一場雨,現在還未晴透。
但是雲隙中卻已經放射出殘星曉月的光輝。我貪婪地呼吸着那雨後黎明的清新空氣,一個人在空蕩蕩不見人跡的路上走着,還以為我是起身最早的一個呢。哪知爬上了山頂一看,有兩個黑黝黝的人影,早已佇立在鷹角亭旁了。
嗬!還有比我更積極的人。
走到亭前仔細一看,卻原來是一老一小,那老的年紀約在七旬開外,一頭皓髮,滿腮銀髯,一看那風度,就猜得出是位學者。小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很美,也很窈窕,卻有着北方人的那種健壯的體魄。那兩人看到我,都彬彬有禮地點了點頭,又轉回身去,繼續倚着亭柱凝神觀望東方的海空。我不願幹擾他們的清興,頷首還禮之後,也倚在一根亭柱上面,默默地眺望起來。
這時候,殘雲已經散盡了,幾顆寥寥的晨星,在那晴朗的天空中閃爍着越來越淡的光輝。東方的天空,泛起了粉紅色的霞光,大海,也被這霞光染成了粉紅的顏色。這廣闊無垠的天空和這廣闊無垠的大海,完全被粉紅色的霞光,融合在一起了,分不清它們的界限,也看不見它們的輪廓。只感到一種柔和的明快的美。
四周靜極了,只聽見山下的海水輕輕地衝刷着岩的嘩嘩聲,微風吹着樹葉的沙沙聲。此外,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鳥兒的叫聲也沒有,彷彿,它們也被眼前這柔和美麗的霞光所陶醉了。
早霞漸漸變濃變深,粉紅的顏色,漸漸變成為桔紅以後又變成為鮮紅了。而大海和天空,也像起了火似的,通紅一片。就在這時,在那水天融為一體的蒼茫遠方,在那閃爍着一片火焰似的浪花的大海裡,一輪紅得耀眼光芒四射的太陽,冉冉地升騰起來,開始的時候,它升得很慢,只露出了一個弧形的金邊兒,但是,這金邊兒很快地在擴大着,擴大着,不住地擴大着湧了上來。到後來,就已經不是冉冉飛起了,而是猛地一跳,蹦出了海面。
霎時間,那遼闊無垠的天空和大海,一下子就佈滿了耀眼的金光。在那太陽剛剛躍出的海面上,金光特彆強烈,彷彿是無數個火紅的太陽鋪成了一條又寬又亮又紅的海上大路,就從太陽底下,一直伸展到鷹角亭下的海邊。這路,金晃晃紅彤彤的,又直又長,看著它,情不自禁地使人想到:循着這條金晃晃紅彤彤的大路,就可以一直走進那太陽裡去。
啊,美極了,壯觀極了。
我再回頭向西邊望去,只見西面的山峰、樹木、廟宇、樓房,也全都罩上了一輪金晃晃的紅光。還有那從漁村裡飄起了的乳白色的炊煙和在山林中飄蕩的薄紗似的晨霧,也都變成了金晃晃紅彤彤的顏色,像一縷縷色彩鮮艷的緞子,在山林和樓房之間輕輕地飄拂着、飄拂着。於是,那山峰、樹木、廟宇、樓房,就在這裊裊的炊煙和晨霧之中,時隱時現,似真似幻。看著眼前這迷人的景色,我恍惚覺得自己又回到了童年時代,置身于渤海南岸的漁村海灘上。
一時間,我竟然忘記了我眼前的這幅帶有神奇色彩的幽美畫面,究竟是北戴河中的海市呢,還是海市中的北戴河?究竟是實實在在的人間呢?還是那虛幻縹緲的仙境?
「啊,美極了,太美了!」我的身旁,有人在大聲讚歎了。
我回頭望去,原來是陪同那個老學者的年輕姑娘。她雙手抱在胸前,仰臉望着那從大海中升起的太陽,現出異常激動而又驚奇的神色。她那充滿了青春活力的美麗的臉,在朝陽和霞光的映照下,紅彤彤的顯得更加鮮艷,更加美麗,真像一朵盛開怒放的三月桃花。
是的,美,實在是太美了。老實說,著名的中外海濱勝地,我看到的雖然不能算多,可也不算太少。青島、煙台、普陀、南海自不消說,波羅的海海濱也曾到過。日出呢,也不止看過一次,在那一萬公尺以上的高空中的飛機上看到過,在那黃山後海的獅子峰上看到過,也在那視野遼闊的嶗山頂上看到過。
可是,為什麼這兒的山,這兒的海,這兒的日出,我覺得比起上面我所看到過的那一些都更使我感到美?為什麼?
我正在思索之間,彷彿應和着我的這個思想似的,那姑娘又回頭看著那位老學者,提出了我心裡正在想著的這個問題。
「爺爺,這兒十年前,咱們也曾來過幾次,可是為什麼今天我覺得它比過去更美了?為什麼,你說呀。」
那位老者沒有回答孫女的問話,卻兀自高高地仰着頭,眼睛一動不動望着那金晃晃紅彤彤的東方海空。用他那洪亮的聲音,朗朗地吟哦出下面的詩句:
雲開山益秀
雨霽花彌香
十年重遊處
不堪話滄桑。
「好,好詩!」我情不自禁地喊了起來,因為它正好道出了我們的共同感受,也回答了我正在思考的問題。
那姑娘嫣然一笑,連連地點着頭,用她那銀鈴般的聲音,重複和品味着這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