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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一種令人感覺不到的輕微的聲響,把整個灕江襯托得靜極了。這時,忽然一聲款乃,一隻小小的漁舟,從岸邊溪流裡駛入江來。順着溪流望去,在細雨之中,一片煙霞般的桃花,沿小溪兩岸一直伸向峽谷深處,然後被一片看不清的或者是山,或者是雲,或者是霧,遮斷了。
這時,我想起了可染同志的《杏花春雨江南》
但是,接着,「畫山」在望了。陡峭的石壁,直立在岸邊,由於千百萬年風雨的剝蝕,岩石輪廓分明地現出許多層次,就像是無數山峰重疊起來壓在一起。這些輪廓的線條,層次的明暗,色彩的變化,使人們把它想像成為九匹駿馬,所以畫山又稱「畫山九馬圖」。九匹駿馬,矗立在灕江岸邊的石壁上,或立或臥,或仰或俯,或奔騰跳躍,或臨江漫飲,看上去確是極為生動的。
但是,可染同志的那幅《桂林畫山側影》,同時在我記憶裡復活起來,而且是更為生動地在我面前出現了。
畫的篇幅不大,而且是全不着色的白描。整個畫面,几乎全被兀立的山岩占滿了,只在畫面下部不到五分之一的位置,有一排樹木蔥蘢的村舍,村前田塍上,有一個牽牛的人走來。但這些都不是畫的主體,也不引起觀者的特別注意。而一下子就吸引了觀者的,正是那滿紙兀立的山岩。
山岩像挨次騰起的海上驚濤,一浪高過一浪,層層疊豎,前呼後擁,陡直地升高上去,升高上去,直到頂部接近天空的地方,才分出畫山九峰的峰巒來。而山岩石壁,直如斧劈刀斬一樣,峻峭,粗澀的石灰岩質,彷彿伸手就能觸到。於是整個畫山,現出一種雄奇峻拔、咄咄逼人的氣勢。這時,在我面前,畫山彷彿脫離開周圍的山而凸現出來,活動起來,變成了一個有生命,有血肉,有思想和情感的物體。
自然存在的山,和藝術創作的山,竟分不出界限,融為一體。
但是,這只是一剎那間的事。等到畫山過去,印象消逝,在我記憶裡,便只剩下一種雄奇的意境,奮發的情思了
坐在船頭,我木然地沉思着,並且像是有所領悟地想到:人的勞動,人的精神的創造,是這樣神奇!它像是在人和自然之間,搭起了一座神話中的橋樑;又像是一把神話中的金鑰匙,打開了神仙洞府的門。人們通過這橋樑,走進這洞門,才看清了自然的底蘊,自然的靈魂。
桂林山水,從地質學的觀點看來,不過是一種「喀斯特」現象;石灰岩的炭酸鈣質,長期為水溶解,而形成的「溶洞」地區。除桂林外,雲南的石林,也是地質學上所謂的「喀斯特最發育」的地區。作為一種自然現象,它們本身原無所謂美醜。這些山水的美,和有些山水的不美,或不夠美,原是人在社會生活中,長期觀察和比較的結果。
而這美醜的觀念,正是人對自然界施加勞動和意識作用的產物。人對自然的這種勞動和意識作用,已經是歷史地形成了,自然美也就成為了一種獨立的客觀存在。並且,在不同的時代和階級,不斷地改變着人對自然美的觀點,而使得人對自然的認識,日益深刻和豐富起來。
山水畫作為一種藝術,從古以來就成為了幫助人們認識自然,欣賞自然美,進而幫助人們「按照美的法則」,改造自然的一種手段。和所有的藝術一樣,它的力量是建築在對自然的深刻觀察和具體描寫上。可染同志的畫,就具有這樣的特點——不只觀察深刻,而且描寫具體;因而看起來真實而且有力。結果,就使你從對山水的具體感受中,不知不覺進入了畫家所創造的精神境界。
無論是雄偉,無論是壯麗,無論是種種可以使你對祖國山河油然而生的愛戀情緒。這時,你會感覺到,你的愛國主義是具體的,有力量的,是飽和着自己的經驗和感受在內的激昂奮發的情緒。於是,畫家的勞動,也就在這時得到了報償。
可染同志近年來畫了不少寫生作品,他把自己這種創作方法叫做「對景創作」。在這些作品中,當然沒有憑空虛構,但也沒有臨摹自然。他總是描寫一個具體對象,並且把所描寫的對象放在一個具體的環境中。然後,他的概括也是大膽的;他總是在一筆不苟的具體刻畫中,去表現對象的精神世界。
這樣,就在這些叫做「寫生」的作品中,產生了那種人人可以看得見,感覺到的祖國河山具體而又普遍的典型性格。
也許正是在這一點上吧,《桂林畫山側影》成功了。它透過對桂林山的石灰岩質的真實而大膽的刻畫,表現了桂林山水的精神面貌,因而對觀眾,對我,產生了一種能以根據自身經驗去進一步認識生活的藝術的力量。
選自《揮手之間》,
1963年版,作家出版社 ·
171· 我把這珍貴藝術品的啟示記在心中——龍門印象賓陽中洞郭風
郭風
1919~,福建莆田人,散文家、作家。著有童話詩集《木偶戲》,散文集《葉笛集》、《山溪和海島》、《你是普通的花》,散文集《郭風散文集》等。
賓陽中洞在西山的北部。為龍門最早營造的一個石窟。走進這個石窟,走進公元五世紀便在這裡營造的石窟,只見地面上有石岩刻伐的蓮花圖案,一如石地毯。窟頂的藻井,有一座蓮花的巨大寶蓋;那石刻的飛天,飛動石刻的飄帶,在蓮花四面當風飛翔;他們彷彿在虛空中奏樂,我彷彿聽見有古代的琵琶和洞簫之聲一時俱作,來到耳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