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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時,寇略永康,鄉民避寇于方岩,岩有千人坑,大藤懸掛,寇至,緣藤而上,忽見赤蛇嚙藤斷,寇都墜死。
盜起清溪盤踞方岩,首魁夜夢神飲馬于岩之池,平明池涸,其徒驚潰。
洪楊事起,近鄉近村多遭劫,獨方岩得無恙。
民國三年,嵊縣鄉民,慕胡公之靈異,造廟祀之,乘昏夜來方岩盜胡公頭去,欲以之造像,公夢示知事及近鄉農民,屬捉盜神像頭者,盜盡就逮。是年冬間嵊縣一鄉大火,凡預聞盜公頭者皆燒失。翌年八月該鄉民又有二人來進香,各斃于路上。
類似這樣的奇蹟靈異,還數不勝數,所以一年四季,方岩香火不絶,而尤以春秋為盛,朝山進香者,絡繹于四方數百里的途上。金華人之遠旅他鄉者,各就其地建胡公廟以祀公,雖然說是迷信,但感化威力的廣大,實在也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這是就方岩的盛名所以能遠播各地的一近因而說的話,至於我們的不遠千里,必欲至方岩一看的原因,卻在它的山水的幽靜靈秀,完全與別種山峰不同的地方。
方岩附近的山,都是絶壁陡起,高二三百丈,面積周圍三五里至六七里不等。而峰頂與峰腳,面積無大差異,形狀或方或圓,絶似碩大的撐天圓柱。峰岩頂上,又都是平地,林林叢叢,簇生如發。峰的腰際,只是一層一層的沙石岩壁,可望而不可登。
間有瀑布奔流,奇樹突現,自朝至暮,因日光風雨之移易,形狀景象,也千變萬化,捉摸不定。山之偉觀,到此大約是可以說得已臻極頂了吧?
從前看中國畫裡的奇岩絶壁,皴法皺迭,蒼勁雄偉到不可思議的地步,現在到了方岩,向各山略一舉目,才知道南宗北派的畫山點石,都還有未到之外。在學校裡初學英文的時候,讀到那一位美國清教作家何桑的大石面一篇短篇,頗生異想,身到方岩,方知年幼時的少見多怪,像那篇小說裡所寫的大石面,在這附近真不知有多多少少。我不曾到過埃及,不知沙漠中的Sphinx比起這些岩石來,又該是誰兄誰弟。尤其是天造地設,清幽岑寂到令人毛髮悚然的一區境界,是方岩北面相去約二三里地的壽山下五峰書院所在的地方。
北面數峰,遠近環拱,至西面而南偏,絶壁千丈,成了一條上突下縮的倒覆危牆。危牆腰下,離地約二三丈的地方,牆腳忽而不見,形成大洞,似巨怪之張口,口腔上下,都是石壁,五峰書院,麗澤祠,學易齋,就建築在這巨口的上下齶之間,不施椽瓦,而風雨莫及,冬暖夏涼,而紅塵不到。更奇峭者,就是這絶壁的忽而向東南的一折,遞進而突起了固厚,瀑布,桃花,覆釜,鷄鳴的五個奇峰,峰峰都高大似方岩,而形狀顏色,各不相同。立在五峰書院的樓上,只聽得見四周飛瀑的清音,仰視天小,鳥飛不渡,對視五峰,青紫無言,向東展望,略見白雲遠樹,浮漾在楔形闊處的空中。
一種幽靜,清新,偉大的感覺,自然而然地襲向人來;朱晦翁,品東菜,陳龍川諸道學先生的必擇此地來講學,以及一般宋儒的每喜利用山洞或風景幽麗的地方作講堂,推其本意,大約總也在想借了自然的威力來壓制人欲的緣故;不看金華的山水,這種宋儒的苦心是猜不出來的。
初到方岩的一天,就在微雨裡游盡了這五峰書院的周圍,與胡公廟的全部。廟在岩頂,規模頗大,前前後後,也有兩條街,許多房頂,在蒙胡公的福蔭;一人成佛,鷄犬都仙,原是中國的舊例。胡公神像,是一位赤面長髮的柔和長者,前殿後殿,各有一尊,相貌裝飾,兩都一樣,大約一尊是預備着于出會時用的。我們去的那日,大約剛逢着了廢歷的十月初一,廟中前殿戲台上在演社戲敬神,台前簇擁着許多老幼男女,各流着些被感動了的隨喜之淚,而戲中的情節說辭,我們竟一點也不懂,問問立在我們身旁的一位象本地出身,能說普通話的中老紳士,方知戲班是本地班,所演的為《殺狗勸妻》一類的孝義雜劇。
從胡公廟下山,回到了宿處的程××店中,則客堂上早已經點起了兩大枝紅燭,擺上了許多大肉大鷄的酒菜,在候我們吃晚飯了;菜蔬豐盛到了極點,但無魚少海味,所以味也不甚適口。
第二天破曉起來,仍坐原轎繞靈岩的福善寺回永康,路上的風景,也很清異。 ·
126· 山水及自然景物的欣賞鬱達夫
鬱達夫
1896~1945,浙江富陽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蔦蘿集》,中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散文集《閒書》、《屐痕處處》、《達夫日記》等。
自從亞里士多德的文學模仿論創定以來,以為詩的起源是根據于模仿本能的學說,到現在還沒有絶跡;論客的富有獨斷性者,甚至于說出「所有的藝術,都是自然的模仿;模仿得像一點,作品就偉大一點,文學是如此,繪畫亦如此,推而至于音樂,舞蹈,也無一不如此」等話來。這句話,雖則說得太獨斷,太籠統;但反過來說,自然景物以及山水,對於人生,對於藝術,都有絶大的影響,絶大的威力,卻是一件千真萬確的事情;所以欣賞山水以及自然景物的心情,就是欣賞藝術與人生的心情。
無論是一篇小說,一首詩,或一張畫,裡面總多少含有些自然的分子在那裡;因為人就是上帝所造的物事之一,就是自然的一部分,決不能夠離開自然而獨立的。所以欣賞自然,欣賞山水,就是人與萬物調和,人與宇宙合一的一種諧合作用,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就是詩的起源的另一個原因,喜歡調和的本能的發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