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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寺前,心不由主的念聲阿彌陀佛,猶如不信耶酥的人,口裡也常喊出「OLord」。虎跑的茶著名,也就想喝茶,覺得甚清高。當時就有一陣男女,一面喝茶,一面照相,倒也十分忙碌。有一位為要照相而作正在舉杯的姿勢,可是攝後並不看見他喝。
但是我知道將來他的照片簿上仍不免題曰「某月日靜廬主人虎跑啜茗留影」,這已減少我飲茶的勇氣。忽然有小和尚問我要不要買茶葉,於是決心不飲虎跑茶而起。
虎跑有二物:遊人不可不看,一、茅廁,二、茶壺,都是和尚的機巧發明。虎跑的茶可不喝,這茶壺卻不可不研究。歐洲和尚能釀好酒,難道虎跑的和尚就不能發明個好茶壺?
也許江南本有此種茶壺,但我卻未看過。茶壺是紅銅做的,式樣與家用茶壺同,不過特大,高二尺,徑二尺半,上有兩個甚科學式的長囪。
壺身中部燒炭,四周便是盛水的水櫃。壺耳、壺嘴俱全,只想不出誰能倒得動這笨重茶壺。我由是請教那和尚。和尚拿一白鐵鍋,由缸裡挹點泉水,倒入一長囪,登時有開水由壺嘴流溢出來了。
我知道這是物理學所謂水平綫作用,涼水下去,開水自然外溢,而且涼水必下沉,熱水必上升,但是我真無臉向他講科學名詞了。這種取開水法既極簡便,又有出便有入,壺中水常滿,真是兩全之策。
三
我每回到西湖,必往玉泉觀魚,一半是喜歡看魚的動作,一半是可憐它們失了優遊深潭浚壑的快樂。和尚愛魚放生,何不把它們放入錢塘江,即使死於非命,還算不負此一生。觀魚雖然清高,總不免假放生之名,行利己之實。
觀魚之時,有和尚來同我談話。和尚河南口音,出詞倒也溫文爾雅。我正想素食在理論上雖然衛生,總沒看見過一個顏色紅潤的和尚,大半都是面黃肌瘦,走動遲緩,明系滋養不足。
因此又聯想到他們的色慾問題,便問和尚素食是否與戒色有關係。和尚看見同行女人在座,不便應對,我由是打本鄉話請女人到對過池畔觀魚,而我們大談起現代婚姻問題了。因為他很誠意,所以我想打聽一點消息。
「比方那位紅衣女子,你們看了動心不動心呢?」
我這粗莽一問,卻引起和尚一篇難得的獨身主義的偉論。大意與柏拉圖所謂哲學家不應娶妻理論相同。
「怎麼不動心?」他說。「但是你看佛經,就知道情慾之為害。目前何嘗不樂?過後就有許多煩惱。現在多少青年投河自盡,為什麼?為戀愛;為女人!現在多少離婚,怎麼以前非她不活,現在反要離呢?你看我,一人孤身,要到泰山、妙峰山、普渡、汕頭,多麼自由!」
我明白,他是保羅、康德、柏拉圖的同志。叔本華許多關於女人的妙論,還不是由佛經得來?正想之間,忽然寺中老媽經過,我倒不注意,虧得和尚先來解釋:
「這是因為寺中常有香客家眷來歇,伺候不便,所以僱來跟香客灑掃的。」其實我並不懷疑他,而叔本華柏拉圖向來並不反對女人灑掃。 ·
122· 綠水青山兩相映帶的富春江周瘦鵑
周瘦鵑
1895~1968,江蘇蘇州人。著有短篇小說《亡國奴家裡的燕子》,長篇小說《新秋海棠》,劇本《水火鴛鴦》、散文《花花草草》、《花前瑣記》等。
在若干年以前,我曾和幾位老友游過一次富春江,留下了一個很深刻的印象。我們原想溯江而上,一路游到嚴州為止,不料游侶中有愛西湖的繁華而不愛富春的清幽的,所以一遊釣台就勾通了船伕,謊說再過去是盜賊出沒之區,很多危險,就忙不迭的撥轉船頭回杭州去了。後來揭破陰謀,使我非常懊喪。雖常有重續舊遊之想,卻蹉跎又蹉跎,終未如願。
那知八一三事變以後,在浙江南潯鎮蟄伏了三個月,轉往安徽黟縣的南屏村,道出杭州,搭了江山船,經過了整整一條富春江,十足享受了綠水青山的幽趣,才彌補了我往年的缺憾;恍如身入黃子久富春長卷,詩情畫意,不斷的奔湊在心頭眼底,真個是飄飄然的,好像要羽化而登仙了。可是當年到此,是結隊尋春,而現在卻為的避亂,令人不勝今昔之感。
富春江最美的一段要算七里瀧,又名七里瀨、七里灘,那地點是在釣台以西的七里之間,兩岸都是一迭迭的青山,彷彿一座座的翠屏一樣。那水又淺又清,可以見水中的游魚,水底的石子。遇到灘的所在,可以瞧到滾滾的急流,圈圈的漩渦,實在是難得欣賞的奇觀。寫到這裡,覺得我這一枝拙筆不能描摹其萬一,且借昔人的好詩好詞來印證一下,詩如錢塘梁晉竹《舟行七里瀧阻風長歌》云:「層青迭翠千萬重,一峰一格羞雷同,篷窗坐眺快眼飽,故鄉無此青芙蓉。
或如兔鶻起落勢,或如鸞鶴迴翔容,槎丫或似踞猛虎,蜿蜒或若游神龍。忽堂忽奧忽高壙,如壁如堵如長墉,老蒼滴成悲翠綠,舊赭流作珊瑚紅。巨靈手擘遜峭,米顛筆寫輸玲瓏,中間素練若布障,兩行碧玉為屏風,無波時露石齒齒,不雨亦有雲蒙蒙。一灘一鎖束浩蕩,一山一轉殊前行已若葦港斷,後徑忽覺桃源通,樵歌隱隱深樹外,帆影歷歷斜陽中。
東西二台聳山半,乾坤今古流清風,我來祠畔仰高節,碧雲岩下停遊蹤。搜奇履險闢藤葛,攀附無異開蠶叢,千盤百折始到頂,眼界直欲凌蒼穹。斯游寂寞少同志,知者惟有羊裘翁。狂飆忽起釀山雨,四圍嵐氣青蔥蘢,老魚跳波瘦蛟泣,怒濤震盪馮異宮,舟師深懼下灘險,渡頭小泊收帆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