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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一所一所排列着非常整齊。怎麼一個那麼不講紀律的民族,會建築這麼嚴整的宮廷?我對著一片黃瓦這樣想著。不,說不講紀律未免有點過火,我們可以說這民族是把舊的紀律忘掉,正在找一個新的咧。新的找不着,終久還要回來的。
北京房子,皇宮也算在裡頭,主要的建築都是向南的,誰也沒有這樣強迫過建築者,說非這樣修不可。但紀律因為利益所在,在不言中被遵守了。夏天受着解慍的熏風,冬天接着可愛的暖日,只要守着蓋房子的法則,這利益是不用爭而自來的。所以我們要問,在我們的政治社會裡有這樣的熏風和暖日嗎?
最初在崖壁上寫大字銘功的是強盜的老師,我眼睛看著神武門上的幾個大字,心裡想著李斯。皇帝也是強盜的一種,是個白痴強盜。他搶了天下,把自己監禁在宮中,把一切寶物聚在身邊,以為他是富有天下。這樣一代過一代,到頭來還是被他的糊塗奴僕,或貪婪臣宰,討,瞞,偷,換,到連性命也不定保得住。
這豈不是個白痴強盜?在白痴強盜的下才會產出大盜和小偷來。一個小偷,多少總要有一點跳女牆鑽狗洞的本領,有他的禁忌,有他的信仰和道德。大盜只會利用他的奴性去請託攀緣,自讚讚他,禁忌固然沒有,道德更不必提。誰也不能不承認盜賊是寄生人類的一種,但最可殺的是那班為大盜之一的斯文賊。
他們不像小偷為延命去營鼠雀的生活;也不像一般的大盜,憑着自己的勇敢去搶天下。所以明火打劫的強盜最恨的是斯文賊。這裡我又聯想到張獻忠。有一次他開科取士,檄諸州舉貢生員後至者妻女充院,本犯剝皮,有司教官斬,連坐十家。
諸生到時,他要他們在一丈見方的大黃旗上寫個帥字,字畫要像斗的粗大,還要一筆寫成。一個生員王志道縛草為筆,用大缸貯墨汁將草筆泡在缸裡,三天,再取出來寫。果然一筆寫成了。他以為可以討獻忠的喜歡,誰知獻忠說,「他日圖我必定是你。
」立即把他殺來祭旗。獻忠對待唸書人是多麼痛快。他知道他們是寄生的寄生。他的使命是來殺他們。
東城西城的天空中,時見一群一群旋飛的鴿子。除去打麻雀,逛窯子,上酒樓以外,這也是一種古典的娛樂。這種娛樂也來得群眾化一點。它能在空中發出和悅的響聲,翩翩地飛繞着,教人覺得在一個灰白色的冷天,滿天亂飛亂叫的老鴰的討厭。
然而在颳大風的時候,若是你有勇氣上景山的最高處,看看天安門樓屋脊上的鴉群,噪叫的聲音是聽不見,它們隨風飛揚,直像從什麼大樹飄下來的敗葉,凌亂得有意思。
萬春亭周圍被挖得東一溝,西一窟。據說是管宮的當局挖來試看煤山是不是個大煤堆,像歷來的傳說所傳的,我心裡暗笑信這說的人們。是不是因為北宋亡國的時候,都人在城被圍時,拆毀艮岳的建築木材去充柴火,所以計劃建筑北京的人預先堆起一大堆煤,萬一都城被圍的時,人民可以不拆宮殿。這是笨想頭。
若是我來計劃,最好來一個米山。米在萬急的時候,也可以生吃,煤可無論如何吃不得。又有人說景山是太行的最終一峰。這也是瞎說。
從西山往東幾十里平原,可怎麼不偏不頗,在北京城當中出了一座景山?若說北京的建設就是對著景山的子午,為什麼不對北海的瓊島?我想景山明是開紫禁城外的護城河所積的土,瓊島也是壘積從北海挖出來的土而成的。
從亭後的栝樹縫裡遠遠看見鼓樓。地安門前後的大街,人馬默默地走,城市的喧囂聲,一點也聽不見。鼓樓是不讓正陽門那樣雄壯地挺着。它的名字,改了又改,一會是明恥樓,一會又是齊政樓,現在大概又是明恥樓吧。
明恥不難,雪恥得努力。只怕市民能明白那恥的還不多,想來是多麼可憐。記得前幾年「三民主義」「帝國主義」這套名詞隨着北伐軍到北平的時候,市民看些篆字標語,好像都明白各人蒙着無上的恥辱,而這恥辱是由於帝國主義的壓迫。所以大家也隨聲附和,唱着打倒和推翻。
從山上下來,崇禎殉國的地方依然是那棵半死的槐樹。據說樹上原有一條鏈子鎖着,庚子聯軍入京以後就不見了。現在那枯槁的部分,還有一個大洞,當時的鏈痕還隱約可以看見。義和團運動的結果,從解放這棵樹,發展到解放這民族。
這是一件多麼可以發人深思的對象呢?山後的柏樹發出幽恬的香氣,好像是對於這地方的永遠供物。
壽皇殿鎖閉得嚴嚴地,因為誰也不願意努爾哈赤的種類再做白痴的夢。每年的祭祀不舉行了,莊嚴的神樂再也不能聽見,只有從鄉間進城來唱秧歌的孩子們,在牆外打的鑼鼓,有時還可以送到殿前。
到景山門,回頭仰望頂上方纔所坐的地方,人都下來了。樹上幾隻很面熟卻不認得的鳥在叫着。亭裡殘破的古佛還坐著結那沒人能懂的手印。 ·
115· 憶盧溝橋許地山
許地山
1893~1941,福建龍溪人,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空山靈雨》、小說集《綴網勞蛛》、學術論著《中國道教史》等。
記得離北平以前,最後到盧溝橋,是在二十二年的春天。我與同事劉兆蕙先生在一個清早由廣安門順着大道步行,經過大井村,已是十點多鐘。參拜了義井庵的千手觀音,就在大悲閣外少憩。那菩薩像有三丈多高,是金銅鑄成的,體相還好,不過屋宇傾頽,香煙零落,也許是因為求願的人們發生了求財賠本求子喪妻的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