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142 / 148
白話散文類 / 作者群 / 本書目錄
  

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第142頁 / 共148頁。

 大小:

 第142頁

朗讀:

那安靜,如今想來,是由於四周和心中的荒曠。一個無措的靈魂,不期而至竟彷彿走回到生命的起點。

記得我在那園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兒獃坐,張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嘆,在那兒睡了又醒,醒了看幾頁書……然後在那兒想:「好吧好吧,我看你還能怎樣!」這念頭不覺出聲,如空谷回音。


  

誰?誰還能怎樣?我,我自己。

我常看那個輪椅上的人,和輪椅下他的影子,心說我怎麼會是他呢?怎麼會和他一塊坐在了這兒?我仔細看他,看他究竟有什麼倒霉的特點,或還將有什麼不幸的徵兆,想看看他終於怎樣去死,赴死之途莫非還有絶路?那日何日?我記得忽然我有了一种放棄的心情,彷彿我已經消失,已經不在,惟一縷輕魂在園中遊蕩,剎那間清風朗月,如沐慈悲。於是乎我聽見了那恆久而遼闊的安靜。恆久,遼闊,但非死寂,那中間確有如林語堂所說的,一種「溫柔的聲音,同時也是強迫的聲音」。

我記得於是我鋪開一張紙,覺得確乎有些什麼東西最好是寫下來。那日何日?但我一直記得那份忽臨的輕鬆和快慰,也不考慮詞句,也不過問技巧,也不以為能拿它去派什麼用場,只是寫,只是看有些路單靠腿輪椅去走明顯是不夠的。寫,真是個辦法,是條條絶路之後的一條路。

只是多年以後我才在書上讀到了一種說法:寫作的零度。

《寫作的零度》,其漢譯本實在是有些磕磕絆絆,一些段落只好猜讀,或難免還有誤解。我不是學者,讀不了羅蘭·巴特的法文原著應當不算是玩忽職守。是這題目先就吸引了我,這五個字,已經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寫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點,寫作由之出發的地方即生命之固有的疑難,寫作之終於的尋求,即靈魂最初的眺望。

譬如那一條蛇的誘惑,以及自古而今對生命意義的不息詢問。譬如那兩片無花果葉的遮蔽,以及人類以愛情的名義、自古而今的相互尋找。譬如上帝對亞當和夏娃的懲罰,以及萬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團圓。

「寫作的零度」,當然不是說清高到不必理睬紛繁的實際生活,潔癖到把變遷的歷史虛無得乾淨,只在形而上尋求生命的解答。不是的。但生活的謎面變化多端,謎底卻似亙古不變,繽紛錯亂的現實之網終難免編織進四顧迷茫,從而編織到形而上的詢問。人太容易在實際中走失,駐足於路上的奇觀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兒,倘此時靈機一閃,笑遇荒誕,恍然間記起了比如說羅伯·格里耶的「去年在馬里昂巴」,比如說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便是回歸了「零度」,重新過問生命的意義。

零度,這個詞真用得好,我願意它不期然地還有着如下兩種意思:一是說生命本無意義,零嘛,本來什麼都沒有;二是說,可平白無故地生命它來了,是何用意?虛位以待,來向你要求意義。一個生命的誕生,便是一次對意義的要求。荒誕感,正是這樣的要求。所以要看重荒誕,要善待它。

不信等着瞧,無論何時何地,必都是荒誕領你回到最初的眺望,逼迫你去看那生命固有的疑難。

否則,寫作,你尋的是什麼根?倘只是炫耀祖宗的光榮,棄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問,豈不還是阿Q的傳統?倘寫作變成瀟灑,變成了身份或地位的投資,它就不要嘲笑喧囂,它已經加入喧囂。尤其,寫作要是愛上了比賽、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譴責什麼「霸權」?它自己已經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時不時地拋出一份名單,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將,被排者爭風吃醋,排者乘機拿走的是權力。可以玩味的是,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壇還要醒悟得晚些。


  
這又讓我想起我曾經寫過的那個可怕的孩子。那個矮小瘦弱的孩子,他憑什麼讓人害怕?他有一種天賦的詭詐——只要把周圍的孩子經常地排一排座次,他憑空地就有了權力。「我第一跟誰好,第二跟誰好……第十跟誰好」和「我不跟誰好」,於是,歡欣者歡欣地追隨他,苦悶者苦悶着還是去追隨他。我記得,那是我很長一段童年時光中恐懼的來源,是我的一次寫作的零度。

生命的恐懼或疑難,在原本乾乾淨淨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計謀;我記得我的第一計謀,是阿諛。但恐懼並未因此消散,疑難卻因此更加疑難。我還記得我抱著那只用於阿諛的破足球,抱著我破碎的計謀,在夕陽和晚風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一次寫作的零度。零度,並不只有一次。

每當你立於生命固有的疑難,立於靈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一次次回到那兒正如一次次走進地壇,一次次投靠安靜,走回到生命的起點,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兒?是否已經偏離亞當和夏娃相互尋找的方向?

想念地壇,就是不斷地回望零度。放棄強力,當然還有阿諛。現在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鮮稱帝,狗肉稱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可你看地壇,它早已放棄昔日榮華,一天天在風雨中放棄,五百年,安靜了;安靜得草木葳蕤,生氣盎然。

土地,要你氣燻煙蒸地去恭維它嗎?萬物,是你雕欄玉砌就可以挾持的?瘋話。再看那些老柏樹,歷無數春秋寒暑依舊鎮定自若,不為流光掠影所迷。我曾注意過它們的堅強,但在想念裡,我看見萬物的美德更在於柔弱。「堅強」,你想吧,希特拉也會贊成。



贊助商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