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人愛吃甜食。昆明金碧路有一家廣東人開的甜品店,賣芝麻糊、綠豆沙,廣東同學趨之若鶩。「番薯糖水」即用白薯切塊熬的湯,這有什麼好喝的呢?廣東同學曰:「好!」
北方人不是不愛吃甜,只是過去糖難得。我家曾有老保姆,正定鄉下人,六十多歲了。她還有個婆婆,八十幾了。她有一次要回鄉探親,臨行稱了二斤白糖,說她的婆婆就愛喝個白糖水。
北京人很保守,過去不知苦瓜為何物,近年有人學會吃了。菜農也有種的了。農貿市場上有很好的苦瓜賣,屬於「細菜」,價頗昂。
北京人過去不吃蕹菜,不吃木耳菜,近年也有人愛吃了。
北京人在口味上開放了!
北京人過去就知道吃大白菜。由此可見,大白菜主義是可以被打倒的。
北方人初春吃苣蕒菜。苣蕒菜分甜蕒、苦蕒,苦蕒相當的苦。
有一個貴州的年輕女演員上我們劇團學戲,她的媽媽遠迢迢給她寄來一包東西,是「者耳根」,或名「則爾根」,即魚腥草。她讓我嘗了幾根。這是什麼東西?苦,倒不要緊,它有一股強烈的生魚腥味,實在招架不了!
劇團有一幹部,是寫字幕的,有時也管雜務。此人是個吃辣的專家。他每天中午飯不吃菜,吃辣椒下飯。全國各地的,少數民族的,各種辣椒,他都千方百計地弄來吃。
劇團到上海演出,他幫助搞伙食,這下好,不會缺辣椒吃。原以為上海辣椒不好買,他下車第二天就找到一家專賣各種辣椒的鋪子。上海人有一些是能吃辣的。
我們吃辣是在昆明練出來的,曾跟幾個貴州同學在一起用青辣椒在火上燒燒,蘸鹽水下酒。平生所吃辣椒之多矣,什麼朝天椒、野山椒,都不在話下。我吃過最辣的辣椒是在越南。
1947年,由越南轉道往上海,在海防街頭吃牛肉粉。
牛肉極嫩,湯極鮮,辣椒極辣,一碗湯粉,放三四絲辣椒就辣得不行。這種辣椒的顏色是桔黃色的。在川北,聽說有一種辣椒本身不能吃,用一根綫弔在灶上,湯做得了,把辣椒在湯裡涮涮,就辣得不得了。雲南佧佤族有一種辣椒,叫「涮涮辣」,與川北弔在灶上的辣椒大概不相上下。
四川不能說是最能吃辣的省份。川菜的特點是辣而且麻,——擱很多花椒。四川的小麵館的牆壁上黑漆大書三個字:麻辣燙。麻婆豆腐、干煸牛肉絲、棒棒鷄;不放花椒不行。
花椒得是川椒,搗碎,菜做好了,最後再放。
周作人說他的家鄉整年吃咸極了的鹹菜和咸極了的鹹魚。浙東人確是吃得很鹹。有個同學,是台州人,到鋪子裡吃包子,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口味的鹹淡和地域是有關係的。
北京人說南甜北咸東辣西酸,大體不錯。河北、東北人口重,福建菜多很淡。但這與個人的性格習慣也有關。湖北菜並不咸,但聞一多先生卻嫌雲南蒙自的菜太淡。
中國人過去對吃鹽很講究,如桃花鹽、水晶鹽,「吳鹽勝雪」,現在則全國都吃再製精鹽。只有四川人醃鹹菜還堅持用自貢產的井鹽。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什麼國家的人愛吃臭。
過去上海、南京、漢口都賣油炸臭豆腐乾。長沙火宮殿的臭豆腐因為一個大人物年輕時常吃而出了名。這位大人物後來還去吃過,說了一句話:「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文化大革命中火宮殿的影壁上就出現了兩行大字:
上級指示:
火宮殿的臭豆腐還是好吃。
我們一個同志到南京出差,他的愛人是南京人,囑咐他帶一點臭豆腐乾回來。他千方百計,居然辦到了。帶在火車上,引起一車廂的人強烈抗議。
除豆腐乾外,麵筋、百葉
千張皆可臭。蔬菜裡的萵苣、冬瓜、豇豆皆可臭。冬筍的老根咬不動,切下來隨手就扔進臭罈子裡。——我們那裡很多人家都有個臭罈子,一罈子「臭鹵」。
醃芥菜的擠下的汁放幾天即成「臭鹵」。臭物中最特殊的是臭莧菜桿。莧萊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成果凍狀。
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這是佐粥的無上妙品。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北京人說的臭豆腐指臭豆腐乳。過去是小販沿街叫賣的:
「臭豆腐,醬豆腐,王致和的臭豆腐。」「臭豆腐就貼餅子,熬一鍋蝦米皮白菜湯,好飯!」現在王致和的臭豆腐用很大的玻璃方瓶裝,很不方便,一瓶一百塊,得很長時間才能吃完,而且賣得很貴,成了奢侈品。我很希望這種包裝能改進,一器裝五塊足矣。
我在美國吃過最臭的「氣死」
乾酪,洋人多聞之掩鼻,對我說起來實在沒有什麼,比臭豆腐差遠了。
甚矣,中國人口味之雜也,敢說堪為世界之冠。 ·
589· 花園——茱萸小集二汪曾祺
汪曾祺
1920~1997,江蘇高郵人,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邂逅集》、《汪曾祺短篇小說選》,散文集《蒲橋集》、《晚飯花集》等。
在任何情形之下,那座小花園是我們家最亮的地方。雖然它的動人處不是,至少不僅在於這點。
每當家像一個概念一樣浮現於我的記憶之上,它的顏色是深沉的。
祖父年青時建造的幾進,是灰青色與褐色的。我自小養育于這種安定與寂寞裡。報春花開放在這種背景前是好的。它不至被曬得那麼多粉,固然報春花在我們那兒很少見,也許沒有,不像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