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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太湖邊,已經是黃昏以後了。匆匆地吃過飯,躺下休息。我想,惠泉是從石縫中噴出的泉水,當然應該比一般的湖水、河水、井水「清冽」,只是不應該把它推崇得不近情理。如果茶社的工作人員不依賴虛名,忘掉陸羽的品題,稍在茶葉、火候和茶具等方面注意一下,是可以泡出好吃的茶來的。
想到這裡,我的疲倦消失了,坐起來懷着一點惋惜的心情作《惠泉吃茶記》以記之。
選自《新觀察》,
1956年第
17期 ·
575· 說笑錢鍾書
錢鍾書
1910~1998,江蘇無錫人。作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圍城》,文論集《談藝錄》、《管錐編》等。
自從幽默文學提倡以來,賣笑變成了文人的職業。幽默當然用笑來發泄,但是笑未必就表示着幽默。劉繼莊《廣陽雜記》云:「驢鳴似哭,馬嘶如笑」;而馬並不以幽默名家,大約因為臉太長的緣故。老實說,一大部分人的笑,也只等於馬鳴蕭蕭,充不得什麼幽默。
把幽默來分別人獸,好像拉伯萊
Rabelais是第一個。他在《巨人世家》
Gargantuaet Pantgruel裡,開卷就說:「笑是人類特具的本領」
Propre。近代奇人白倫脫
W·S·Blunt有十四行詩一首,詠「笑與死」
Laughter and Death,略謂自然界如飛禽走獸之類,喜怒愛懼,無不發為適當的聲音,只缺乏表示幽默的笑聲。不過,笑若為表現幽默而設,笑只能算是廢物或者奢侈品,因為人類並不都需要笑。
禽獸的鳴叫,儘夠來表達一般人的感情,怒則獅吼,悲則猿啼,爭則蛙噪,遇冤家則如犬之吠影,見愛人則如鳩之呼婦
cooing。請問世界上有幾個人真具有幽默,要用笑來表現呢?然而造物者已經把笑的能力公平地分給了整個人類,面上的肌肉能做出笑容,喉間的肌肉能發出笑聲;有了這種本領而不使用,未免可惜。所以,一般人並非因有幽默而笑,是會笑而借笑來掩飾他們的沒有幽默。笑的本意,逐漸喪失;本來是幽默富有的流露,慢慢地變成了幽默貧乏的遮蓋。
於是你看見傻子的獃笑,瞎子的趁淘笑——還有風行一時的幽默文學。
笑是最流動,最迅速的表情,從眼睛裡泛到口角邊。東方朔神異經東荒經,載東王公投壺不中,天為之笑,張華注謂天笑即是閃電,真是絶頂聰明的想像。據荷蘭夫人的追憶錄
Lady Holland’s Memoirs,薛德尼斯密史
Sidney Smith也曾說:「電光是天的詼諧」
wit。笑可以說是人面上的電光,眼睛忽然增添了明亮,唇吻間閃爍着牙齒的光芒。
我們不能扣留住閃電來代替太陽和月亮,所以我們也不能把笑變為一個固定的集團的表情。經提倡而產生的幽默,一定是矯揉造作的幽默。此類機械化的笑容,只像骷髏的露齒,算不得活人靈動的姿態。柏格森笑論
LeRire說,一切可笑都起於靈活的事物變成獃板,生動的舉止化為機械式
Lem le canique plaque sur le vivant。
所以,復出單調的言動,無不惹笑,像口吃,像口頭習慣語,像小孩子的有意模仿大人。老頭子常比少年人可笑,就因為老頭子不如少年人靈變活動,只是一串僵化的習慣。幽默不能提倡,也是為此。一經提倡,自然流露的弄成模仿的,變化不居的弄做刻板的。
這種幽默本身就是幽默的資料,這種笑本身就可笑。一個真有幽默的人,別有會心,欣然獨笑,冷然微笑,替沉悶的人生透一口氣。也許要在幾百年以後,幾萬里以外,才有另一個人與此人隔着時間空間的河岸,莫逆於心,相視而笑。假使一大批人,嘻開了嘴,放寬了嗓子,成群結黨大笑,那只算下等遊藝場裡的滑稽大會串。
國貨提倡,尚且增添了冒牌,何況幽默是不能大批出產的東西。所以,幽默提倡之後,並不產生幽默家,只添了無數弄筆墨的小花臉。冒了幽默的招牌,小花臉當然身價大增,脫離戲場而混進文場,反過來說,為小花臉冒牌以後,幽默品格降低,一大半文藝只能算是「遊藝」。小花臉也使我們笑,不錯——但是他跟真有幽默者絶然不同。
真有幽默的人能笑,我們跟着他笑,假充幽默的小花臉可笑,我們對著他笑。小花臉使我們笑,並非因為他們有幽默,正因為我們有幽默。
所以,幽默至多是一種脾氣,決不能標作主張,更不能當作職業。我們不要忘掉幽默
Humour的拉丁文原意是液體;換句話說,好像女人,幽默是水性的。把幽默當為一貫的主義或一生的衣食飯碗,那便是液體凝為固體,生物製成標本,情人娶作主婦。就是真有幽默的人,若要出賣笑為生,作品便不甚看得,例如馬克·吐溫
MarkTwain。
自十八世紀末葉以來,德國人好講幽默,然而愈講愈不相干,就因為德國人是做香腸的民族,錯認幽默也像肉丁似的,可以包紮得停停噹噹,作為現成的精神食料。像李希德
Jean Paul Richter《小說笑史》
Qnintusi Hlein序文中所講的幽默,竟是整齊劃一的宇宙觀。德國人自己也覺得這種看法必至毀滅幽默,一八四六年九月十三日文藝講座
B1atterfur Literarische Unterhultung有《論德國幽默》一文,早就批評李希德違反常識。幽默減少人生的嚴重性,決不把自己看得嚴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