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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沒有人人都首肯的美味,可以由輕到重舉多種證據。其一,我不是劉伶夫人一派,可是酒入唇,高高下下多種,積數十年之經驗,仍然沒有覺得有什麼舌君大歡迎的感覺。其二,幼童,大量的婦女,以及非幼非女的不少人,都不願意沾酒,說太辣。其三,有不少被封為酒鬼的,或內的條件不具備,如缺杖頭錢,或外的條件不具備,如躍得太高以致沒糧食吃的時候,得酒難,不論質量多壞,只要能夠換得微醺或大醉,照樣喝。
如果這樣的分析不錯,以下的問題就成為,換得微醺或大醉,所求究竟是什麼?限于主觀的意境,可以從消極方面說,是離現實遠了;也可以從積極方面說,因為離現實遠了,也就離幻想
或夢想近了。人在現實中生活,就說只是心而不是身吧,為什麼還想離開?因為有時候,現實中有大苦,身躲不開,不得已才退守內,在心境方面想想辦法。微醺,尤其醉,現實的清清楚楚就會變為迷離恍惚,苦就至少可以像是減輕些。其次,幸而無大苦,常處于現實中,寒來暑往,柴米油鹽,也會感到枯燥乏味,那就能夠暫時離遠點也好,酒也正好有這樣的力量。
再其次,得天獨厚,條件好,不只無苦,而且要什麼有什麼,但是正如俗話所說,作了皇帝還想成仙,春秋佳日,或雨夕霜晨,還會產生閒愁,就是,雖然說不清楚,卻總感到缺點什麼,這渺茫的希冀也來于天命之謂性,難於命名卻並不無力。如何排遣?喝兩杯是個簡便而可行的辦法。最後,還可以添個錦上添花型,比如天假良緣,走入「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之類的準夢境,欲笑無聲,欲哭無淚,心不安,以至不知今世何世,就可以喝兩杯,于迷離恍惚中,缺定補定,缺膽補膽。說起膽,有時也要由離開現實來,因為惟有離開現實,才可以忘掉利害,甚至忘掉禮俗。
可以抄《史記·滑稽列傳》的妙文為證:
若乃州閭之會,男女雜坐,行酒稽留,六博投壺,相引為曹,握手無罰,目眙不縈,前有墮珥,後有遺簪。
淳于髡竊樂此,飲可八斗而醉二叄。日暮酒闌,合尊促坐,男女同席,履舄交錯,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留髡而送客,羅襦襟解,微聞薌澤。
當此之時,髡心最歡。
現實中,男女是授受不親的,喝了酒就變為握手無罰,履舄交錯。這是現實退讓了,幻境或夢境佔據了現前,還有什麼比這更值得歡迎的呢?所以就無怪乎,古往今來,上至帝王將相,下至販夫走卒,几乎都樂此不疲了。
以上是泛論,對也罷,錯也罷,總難免有講章氣,不宜于再糾纏。那就改為說自己與酒的關係。可說的像是也不少,卻都是不怎麼堂皇一面的。先說其一,是起步晚。
我生後三年國體大變,由專制改為共和,可是農村的人,思想和生活方式仍然是舊的,專就酒,兒童和婦女不許喝。僅有的一點關係來自嗅覺。鎮上有一家造酒的作坊,我們家鄉名為燒鍋,字型大小是雙泉湧,產酒不少,我到鎮上買什麼,從它門前過,就感到有一股帶刺激性的發酵味往鼻子裡鑽,家裡來親戚,或過年過節,男性長輩要喝酒。用錫壺,要燙熱,這工作照例由孩子做。
燃料就用酒,倒在一個小盅裡,用火柴引着,發出搖搖晃晃的藍色火苗,把錫壺放在火上,不一會兒溫度升高,冒出微細的水氣,也可以嗅到那股發酵味,只是沒有燒鍋的那樣強。小學唸完,我到通縣去念師範,根據不成文法,學生不許喝酒,還有個法,是沒有閒錢,所以連續六年,像是可以自主,卻沒有喝酒。師範唸完,入了大學,生活變為欲不自主而不可得,或者說,真是入了社會,就有了喝酒的機會,並人己都承認的權利,也就開始,還要加上間或,喝一些酒。再說其二,是量不大。
酒量大小,我的推想,來于天資,天資有物質或生理基礎,也許就是抗乙醇的本領吧?我得天獨厚,抗乙醇的能力微弱,所以取得微醺,只消一兩杯
新秤一二兩之間就夠了。以我同桌吃過飯的人為例,天津某君,取得微醺的享受要烈性白酒三斤有半,那就所費要超過我十幾倍,由經濟方面考慮,就是得天獨薄了。可是世俗有個偏見,是酒量大也可以作為吹牛的一種資本,約定俗成,我也就只好,譬如碰杯之際,自愧弗如了。再說其三,是眼前無酒,沒有想得厲害的感覺。
惟一的例外是在幹校接受改造的時候,活兒太累,還要不時受到辱罵,深夜自思,不知明日會如何,就常常想到酒,以求兩杯入肚,哪怕是片時也好,可以離現實遠一些,可惜是既沒有又不敢喝。還是說平時,不想,連帶對於有些人的閙酒,希望把旁人灌醉,以逞自己之能,也就沒有興趣,甚至厭煩。再說其四,是喝,與趕新潮的人物不同,不追名貴。當然,也不會趨往另一極端,歡迎偽劣。
我的想法,只要入口沒有暴氣,兩杯入肚,能得微醺,就算合格;超過此限度,追名牌,用大價錢以換取入口一剎那的所謂香味,實在不值得。因為有此信念,買,或只是由存酒
大部分是親友送的裡選,我的原則都是要價錢低的。這就不好嗎?也不見得,比如在鄉友凌公家喝的自採茵陳
嫩蒿泡由酒廠大批買的二鍋頭
一斤1.80元,可謂賤矣,而味道,至少我覺得,比一斤二百元的茅台並不壞。所以在這類事上,我總是不避嘮叨,一再宣傳,儉比奢好,即使錢是由自己口袋裏掏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