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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煙的妙用決不在此。比如上面說的那位老先生,他只須把他的那把潔淨美觀的煙袋握在手裡,他就具體的體現了他的福氣,因此他可以成天的拿着煙袋,而未必吸一二口煙,紙捻燒完一根,他叫他的小孩兒再為他點一根;趁這時候,他可以摩一摩這孩兒的頭,拍拍孩兒的小下巴。在這當中,他享受到的該多麼豐富多麼深厚!又比如一位有身家的先生,當他擎着煙袋,大腿架着二腿,安靜自在的坐著,慢條斯理地裝着煙絲,從容舒徐的吸個一口半口,這也就把他的閒逸之樂着上了顏色,使他格外鮮明的意識到生之歡喜。
一個人要不是性情孤獨,或有奇特的潔癖,他的煙袋總不會由他個人獨用。哥哥和老弟對坐談着家常,一把水煙袋遞過來又遞過去,他們的手足之情即因而愈見得真切。妯娌們避着公婆的眼,兩三個人躲在一起大膽偷吸幾袋,就彷彿同過患難,平時心中縱然有些芥蒂,也可化除得乾乾淨淨。親戚朋友們聚談着,這個吸完,好好的再裝上一袋,而後謹慎的抹一抹嘴頭,恭恭敬敬的遞給另一人;這人客氣的站起來,含笑接到手裡。
這樣,一把煙袋從這個手遞到那個手,從這個嘴傳到那個嘴,於是益發顯得大家莊敬而有禮貌,彼此的心愈發密切無間,談話的空氣益發親熱而融和。同樣的,在別種場合,比如商店夥計同事們當晚間收了店,大家聚集在後廳擺一會龍門陣,也必須有一把煙袋相與傳遞,才能使笑聲格外響亮,興緻格外濃厚!再如江湖旅客們投店歇夜,飯後洗了腳,帶著三分酒意,大家圍坐著,夏天搖着扇子,冬天圍着幾塊炭火,也因店老闆一把水煙袋,而使得陌生的人們談鋒活潑,漸漸的肺腑相見,儼然成了最相知的老朋友。當然,在這些遞傳着吸煙的人們之中,免不得有患瘡疥肺癆和花柳病的,在他們客氣的用手或帕子抹一抹嘴頭遞過去時,那些手也許剛剛摳過腳丫,搔過瘡疥,那帕子也許拭過汗擤過鼻涕,但是全不相干,誰也不會介意這些的,你知道我們中國講的原是精神文明。
洋派的抽菸捲兒有這些妙用,有這些趣味與情致麼?第一,它的制度過于簡單了便,出不了什麼花樣。你最多到市上買個象牙煙嘴自來取燈兒什麼的,但這多麼枯索而沒意味;你從那些上面體味不到一點別人對於你的關切與用心,以及一點人情的溫暖。第二,你燃着一支短小的煙捲在手,任你多大天才,也沒手腳可做,最巧的也不過耍點小聰明噴幾個煙圈兒,試想比起托着水煙袋的那番韻味與風趣,何其幼稚可笑!第三,你只能獨自個兒吸;要敬朋友煙,你只能打開煙盒,讓他自己另取一枝。若像某些中國人所做的,把一枝煙吸過幾口,又遞給別人,或是從別人嘴上取過來,銜到自己嘴裡,那叫旁人看著可真不順眼。
如此,你和朋友敘晤,你吸你的,他吸他的,彼此之間暗示一種意思,是他嫌惡你,你也嫌惡他,顯見出心的距離,精神的隔閡。你們縱是交誼很深,正談着知心的話,也好像在接洽事務,交涉條件或談判什麼買賣,看來沒有溫厚親帖的情感可言。
是的,精神文明,家族本位制度,閒散的藝術生活,是我們這個古老農業民族生活文化的特徵;我們從吸水煙的這件事上,已經看了出來,這和以西洋工業文化為背景的煙捲兒——它所表現的特性是:物質文明,個人或社會本位制度,與緊張的力,講效率的科學文化生活,是全然不同的。
我不禁大悲哀起來。因為我想到目前內在與外在的生活,已不能與吸水煙相協調。我自己必須勞動,唯勞動給我喜悅。可是,上講堂,伏案寫字,出外散步,固然不能托着水煙袋,即在讀書看報時,我定會感覺很大的不便。
而且,不幸我的腦子又不可抵拒地染上了一些西洋色彩,拿着水煙在手,我只意味到自己的醜,迂腐,老氣橫秋,我已不能領會玩味出什麼協調和情致。至于同別人遞傳煙袋,不生嫌厭之心,而享受或欣賞其中的溫情與風趣,那我更辦不到。再說,我有的只是個簡單的小家庭,既沒有妾,也不能有婢。我的孩子平日在學校讀書,我的女人除為平價米去辦公而外,還得操作家事。
他們不但不會,沒空,並且無心為我整備煙具。即在我自己,也不可能從這上面意識到感受到什麼快樂幸福,像從前那些老爺太太們所能的。若叫我親手去料理,我將不勝其職而且煩,本是享樂的事,變成了苦役;那我倒寧願把煙戒絶,不受這個罪!
客觀形勢已成過去,必要的條件也不再存在,而我還帶著懷舊與欣喜之情,托着這把陋劣的,徒具形式的竹子煙袋吸着,我驟然發覺到:這簡直是一個極大的諷嘲!我有點毛骨悚然,連忙丟開了煙袋。
「不行,不行,我不吸這個。」
「為什麼?」
「為什麼?因為,因為我要在世界上立足,我要活!」我亂七八糟的答。
「那是怎麼講,你?」她吃驚地望着我。
「總而言之,我還是得抽菸捲兒,而且不要磁器口的那等蹩腳貨!」
1944年
9月
24日,蓮花灘
選自《時與潮文藝》第
4卷第
3期,
1944年
11月
15日出版 ·
571· 隨筆與閒話柯靈
柯靈
1909~2000,浙江紹興人,散文家、劇作家。有散文集《望春草》、《市樓獨唱》、《柯靈散文選》,短篇小說集《掠影集》,電影劇本《不夜城》等。
隨筆是文學叢林的一枝,參差橫斜,鬱鬱蒼蒼。尋根溯本,縱貫漢魏六朝,橫涉東洋西海,曼衍變化,經歷「五四」這一場春風化雨,亭亭秀髮,經冬不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