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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開始吸劣等煙捲,就是像磁器口街頭製造的那貨色,吸一口,喉嚨裡一陣辣不停地咳嗆,口發澀,臉發紅,鼻子裡直冒火;有一等的一上嘴,捲紙就裂開了肚皮;有一等的叭它半天,不冒一絲煙星兒。我被折騰得心煩意躁,每天無緣無故要多發幾次不小的脾氣。
內人趕場回來,笑嘻嘻的對我說:「我買了個好的東西贈你,你試試行不行。」她為我買來一把竹子做的水煙袋,還有一包上等的水煙,那叫做麻油煙。我是內地鄉村里長大的,最初吸煙,並且吸上了所謂癮,就正是這水煙。這是我的老朋友,它被我遺棄了大約二十年了。
如今處此困境,看見它那副派頭,不禁勾起我種種舊情,我不能不感覺欣喜。於是約略配備起來,布拉布拉吸着,並且看著那繚繞的青煙,凝着神,想。
並非出於「酸葡萄」的心理,我是認真以為,要談濃厚的趣味,要談佳妙的情調,當然是吸這個水煙。這完全是一種生活的藝術,這是我們民族文化的結晶。
最先,你得會上水,稍微多上了一點,會喝一口辣湯,上少了,也不會發出那舒暢的聲音,使你得着奇異的愉悅之感。其次,你得會裝煙絲,掐這麼一個小球球,不多不少,在拇指食指之間一團一揉,不輕不重;而後放入煙杯子,恰如其分的捺它一下——否則,你別想吸出煙來。接着,你要吹紙捻兒,「嘆陀」一口,吹着了那點火星兒,百發百中,這比變戲法還要有趣。當然,這吹的工夫,和搓紙捻兒的藝術有着關係,那紙,必須裁得不寬不窄,搓時必須不緊不松。
從這全部過程上,一個人可以發揮他的天才,並且從而表現他的個性和風格。有鬍子的老伯伯,慢騰騰的掐着煙絲,團着揉着,用他的拇指輕輕按進杯子,而後遲遲地吹着紙捻,吸出舒和的聲音:這就表現了一種神韻,淳厚,圓潤,老拙,有點像劉石的書法。年輕美貌的嬸子,拈起紙捻,微微掀開口,「甫得」,舌頭輕輕探出牙齒,或是低頭調整着紙捻的鬆緊,那手腕上的飾物顫動着:這風姿韻味自有一種穠纖柔媚之致,使你彷彿讀到一章南唐詞。風流儒雅的先生,漫不經意的裝着煙絲,或是閒閒頓着紙捻上灰燼,而兩眼卻看著別處:這飄逸淡遠的境界,豈不是有些近乎倪雲林的山水。
關於全套煙具的整頓,除非那吸煙的是個孤老,總不必自己勞力。這類事,普通都是婢妾之流的功課,寒素一點的人家,也是由兒女小輩操理。講究的,煙袋裏盛的白糖水,吸出的煙味就有坩雋之味;或者是甘草薄荷水,可以解熱清胃;其次則盛以米湯,簡陋的才用白開水。煙袋必須每日一洗刷,三五日一次大打整。
我所知道的,擦煙袋是用「瓦灰」。取兩片瓦,磨出灰粉,再過一次小紗篩,提取極細的細末;這可以把白銅煙袋擦的晶瑩透亮,像一面哈哈鏡,照出扁臉闊嘴巴來,而不致擦掉那上面的精緻鏤刻。此外,冬夏須有托套。夏天用劈得精巧至細的竹絲或龍鬚草編成,以防手汗;冬天則用綢緞制的,或絲線織的,以免冰手。
這種托套上面,都織着或綉着各種圖案,福字,壽字,長命富貴,吉祥如意,以及龍鳳牡丹,卍字不斷頭之類。托上至頸頭,還系有絲帶,綫緶,飾着舊字結着蝶結和纓絡。這些都是家中女流的手工。密切關聯的一件事,就是搓紙捻兒,不但有粗細,鬆緊之不同,在尾端作結時,也有種種的辦法。
不講究的隨手扭它一下,只要不散便算。考究的,疊得整齊利落,例如「公子帽」;或摺得玲瓏美觀,比如「方勝」。在這尾結上,往往染上顏色,有喜慶的人家染紅,居喪在孝的人家染藍。這搓紙捻的表心紙亦有講究。
春三月間,庭園裡的珠蘭着花,每天早晨及時採集,勻整地鋪在噴濕的薄棉紙裡,一層層放到表心紙裡熨着,使香味浸透紙背。這種表心紙搓成紙捻兒,一經點燃,隨着裊裊的青煙散髮出其淳雅淡素的幽香,拂人鼻官,留在齒頰,瀰漫而又飄忽,使你想見凌波仙子,空谷佳人。其次用玉蘭,茉莉,若用桂花,梔子花,那就顯的雅得有點俗氣。所有這一切配備料理的工作,是簡陋還是繁複,村俗還是高雅,醜惡還是優美,寒傖還是華貴,粗劣還是工致,草率還是謹嚴,笨拙還是靈巧,等等;最可表現吸煙者的身份和一個人家的家風。
賈母史太君若是吸水煙,拿出來的派頭一定和劉姥姥的不同;天長杜府杜少卿老爺家的煙袋也一定和南京鮑庭爾家的不同,這不須說的。一位老先生,手裡托着一把整潔美致的煙袋,就說明他的婢仆不怠惰,他的兒女媳婦勤儉,聰明,孝順,他是個有家教,有福氣的人。又如到人家作客,遞來一把煙袋,杯子裡煙垢滯塞,托把上煙末狼藉,這總是敗落的門戶;一個人家拖出一個紙捻,粗壯如手指,鬆散如王媽媽裹腳布,這往往是懶惰蠢笨不愛好沒教養鬼混日子的人家。
吸水煙,顯然的,是一種閒中之趣,是一種閒逸生活的消遣與消受。它的真正效用,並不在於吸出煙來過癮。終天辛苦的勞動者們忙裡偷閒,急着搶着,臉紅脖子粗的狼吞虎嚥幾口,匆匆丟開,這就是為過癮。但這用的必是毛竹旱煙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