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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89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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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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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不知他是對誰說話。又常喜弄點吃的東西,一個人躲到門角落裡,以門將自己遮掩起來,有時于其中扮演數個人對話,有時不作聲,也不吃東西,獃頭獃腦的蹲着,久久不動。也不明白他想的些什麼。我知道許多小孩有類此的癖性。

我依稀記得我自己幼小時,亦喜如此,情形大致與我這個兒子相同。所以我對此孩的所為,頗瞭解與同情。但我已忘記自己當時畢竟是何心情。於是有人說,此孩此癖,是受我的遺傳。


  

有些癖性乃由遺傳而來,恐怕不假。

總而言之,孩子們的癖似都無關乎「積習」;與大人們的癖究竟不相同。

癖,是畸形的發展;做文人,據說須有天才,天才亦是畸形的發展。故若將此題目拿到文人身上,亦有不少可談的。

林和靖妻梅子癖鶴,王羲之癖鵝,陶淵明癖菊:此不過有所喜愛而已;縱然也算是癖,無足奇者。史載溫庭筠每吟詠,必八叉其手;陳後山作詩,先閉門酣臥。這就有點意思。德國哲學家康德氏,于其擱筆凝思時,恆注目窗外遠處的一棵樹梢,一日此樹被伐,遂致文思枯索。

英國文豪約翰生,每于深夜,躑躅街頭,遇電杆則以拳擊之;若身已走過,發現遺一電杆未擊,必回身補擊之。這也有趣的很。但此皆見于記載,何必談它?我們還不如近處取材,談談當代的中國文人。

當代的中國文人之中,不佞只于幾位新文藝作家有些所見所聞。詩人朱湘喜蓄長髮及肩,狀如古板書上所見披髮行吟之屈大夫;後先生竟亦是投江而死,此亦大奇!又白采先生喜于案頭置一極精巧之珠漆小棺,白莽先生喜以骷髏腦袋作書案小擺設。但此皆得之傳聞,未知翔實。而今這幾位也都亡故了。

俞平伯先生酷喜崑曲,執教清華時,居南院,家中聘一笛師,每課畢及星期假日,則攜一籃,中置笛子曲譜與水瓶茶杯之屬,偕夫人公子暨笛師,到校後圓明園廢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連終日。夜間及風雨天,則于寓中行之,星期六之日雖至夜深,歌聲笛聲不止。又聞一多先生,自民二十前後亦任清華教授,喜穿「雙梁鞋」「紮腳褲」;此時新士大夫階層無論中裝西裝皆穿皮鞋西服褲,聞先生獨保持民初服式,故顯得古香古色,極為惹眼。我已快十年沒看見俞、聞二先生,現在如何,不敢妄測。

但若許我妄測的話,我敢說他們十分之九不會改變。

小說家張天翼住在南京他的令姊家裡時,喜歡帶點稿紙,跑到熟朋友住處去寫文章。又有一奇習,就是喜歡用兩個指頭扯他的下嘴唇。在他寫稿子凝思的時候,聽人家談話的時候,必將其下唇連連揉而扯之,愈想或聽得入神,則愈扯得上勁。問他為何這樣?他笑而不答。

後來我查明白了。此習之起,是因為他的下唇的裡面破了一塊皮,破處結疤,他即揪着嘴唇,將此疤于牙齒上面搡破之,等到再結為疤,再揉破之。隨破隨結,隨結隨揉。積日既久,疤上加疤,遂致長成肉繭。

若不揉扯它,就有些難過;若是揉扯它,則頗有趣味。——是這個道理。但是當初既已結疤,又將它揉破做什麼?這卻沒道理可說。雜文作家魏猛克喜躺着看書,同時脫了襪子,自搔其腳丫,及倦而拋書,則將其臭襪子夾入書中,以作書籤;及起而整裝,則另取一雙襪子穿之;及再躺下看書,隨手另拿一冊,看了一會,又以剛自腳上脫下之襪夾入之。

故其床頭拋亂的書中多夾着此種奇妙的書籤。

我結識老舍先生暨何容先生亦已多年。二位先生皆正正常常,合情合理,想發現他們什麼特殊習性,簡直無懈可擊。近年過從較密,竟被我「把握」到一些些。原來何容先生睡覺喜以被蒙頭,如小孩子聽了鬼故事之後睡覺者然。

又酒後話多,說來說去,反覆無已,只是那一句。但此一句必是參透世情,至警至闢之語。老舍先生除每晨必打一套太極拳外,于寫稿停筆時必以骨牌「打通關」,以養精神,以助文思。其骨牌置於床上;寫了一會,遇著了問題,即離開桌子,坐到床沿上,打一會通關。


  

問題有了辦法,立刻丟開骨牌,繼續伏案去寫,不管通關有沒有打通。又嗜食苦瓜。他到敝寓串門兒,自己買了苦瓜帶來,托為炒菜佐餐。問是否須放水中漂一漂,漂去它一點苦味。

先生乃大驚詫:「就是要吃那個苦味兒!」我試吃了一筷子,其苦賽過奎寧,不禁連刮舌頭。

或說,這裡所談的,有些無非是小小的習嗜而已,多還算不得癖,至少不奇不怪。這是可以說的。但也要看發展下去不。比如何容先生,倘若將來在炎天暑熱時候,也要弄床棉被蒙着頭始能睡覺;比如老舍先生,將來若從苦瓜中提煉出精或粉,以瓶裝着隨身帶著,吃飯時必須于菜及湯中擱它一勺,如平常之放鹽放油或放味精味素者然:這時請問以為何如呢? ·570·   煙吳組緗

吳組緗19081994,安徽涇縣人,作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山洪》,有《吳組緗小說散文集》印行。

自從物價高漲,最未受到威脅的,在我,是吸煙。每日三餐,孩子們捧起碗來,向桌上一瞪眼,就撅起了小嘴巴:沒有肉吃。「爸爸每天吸一包煙,一包煙就是一斤多肉!」我分明聽見那些烏溜溜的眼睛這樣抱怨着。乾脆把煙戒了罷;但以往我有過多少次經驗的:十天半個月不吸,原很容易辦到,可是易戒難守,要想從此戒絶,我覺得比舊時代婦女守節難得多。

活到今天,還要吃這個苦?心裡覺得不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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