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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雨的時候則躲在那座小屋內,雨晴之後則出來各處走走,到別家園裡找人閒話。孩子們呢,這時候都穿了最簡單的衣服在泥道上跑來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鋤」互相應答,被問的自然是鳥,問答的言語是這樣的:
光光多鋤,
你在哪裡?
我在山後。
你吃什麼?
白菜炒肉。
給我點吃?
不夠不夠。
在大城市裡,是不常聽到這種鳥聲的,但偶一聽到,我就立刻被帶到了故鄉的桃園去,而且這極簡單卻又最能表現出孩子的快樂的歌唱,也同時很清脆地響在我的耳裡。我不聽到這種唱答已經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鄉,是多少年來惟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驚訝的,卻是桃花已不再那麼多了,有許多桃園都已變成了平坦的農田,這原因我不大明白。問鄉裡人,則只說這裡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樹了。當自己年幼的時候,記得桃的種類是頗多的,有各種奇奇怪怪名目,現在僅存的也不過三五種罷了。
有些種類是我從未見過的,有些名目也已經被我忘卻,大體說來,則應當分做秋桃與接桃兩種,秋桃之中沒有多大異同,接桃則又可分出許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由桃核直接生長起來的桃樹,開花最早,而果實成熟則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天涼時才能上市。這時候其他桃子都已淨樹,人們都在惋惜着今年不會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於是這種小而多毛,且頗有點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東西。接桃則是由生長過兩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樹幹齊地鋸掉,以接桃樹的嫩枝插在被鋸的樹根上,再用土培覆起來,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
又有所謂「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過保留了樹幹,而只鋸掉樹頭罷了,因須用一個盛土的筱筐以保護插了新枝的樹幹頂端,故曰「筐接」。這種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則可以較速地得到新的果實。另有一種叫做「枝接」,是頗有趣的一種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剝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擰下來的哨子套在被剝的枝上,用樹皮之類把接合處嚴密捆縛就行了,但必須保留桃枝上的原有的芽碼,不然,是不會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許多種接桃,當桃子成熟時,就有各色各樣的桃實了。
也有人把柳樹接作桃樹的,據說所生桃實大可如人首,但吃起來則毫無滋味,說者謂如嚼木梨。
按成熟的先後為序,據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幾種:
「落絲」,當新的蠶絲上市時,落絲桃也就上市了。形橢圓,嘴尖長,味甘微酸。因為在同輩中是最先來到的一種,又因為產量較少之故,價值較高也是當然的了。
「麥匹子」,這是和小麥同時成熟的一種。形圓,色紫,味甚酸,非至全個果實已經熟透而內外皆呈紫色時,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為接桃中最易生長而味最甘美的一種,能夠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這一種了。熟時實大而白,只染一個紅嘴和一條紅線。未熟時甘脆如梨,而清爽適口則為梨所不及,熟透則皮薄多漿,味微如蜜。皮薄是其優點,也是劣點,不能耐久,不能致遠,我想也就是因為這個了。
「紅易生」,一名「一串綾」,實小,熟時遍體作絳色,產量甚豐,綠枝纍纍如貫珠。名「一串綾」,乃言如一串紅綾繞枝,肉少而味薄,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渾圓,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與此為同種,果實較小,亦日「小白桃」。
「胭脂雪」,此為接桃中最美觀的一種,紅如胭脂,白如雪,紅白相勻,說者謂如美人顏,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經久。此為桃類中價值最高者。
「鐵巴子」,葉細小,故亦稱「小葉子」。「鐵巴子」謂其不易搖落,即生摘亦須稍費力氣。實小,味甘,現已絶種。另有「齊嘴紅一種」,以狀得名,不多見。
有一種所謂「磨枝」的,並非桃的另一種類,乃是緊靠着桃枝結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處是這種桃子特別甘美,為擔挑桃的桃販所不取,但我們園裡人則特意在枝葉間探尋「磨枝」來自己享用。為什麼這種桃子會特別甘美呢,到現在也還不能明白。另有所謂「桃王」的,我想這大概只是一種傳說罷了。據云「桃王」是一種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葉間,長青不老,為一園之王。
當然,一個桃園裡也就只能有這麼一個了。有「桃王」的桃園是幸福的,因為園裡的桃子會格外豐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這「桃王」給摘掉了,則全園的桃子也將殞落淨盡。這是奇蹟,幼年時候每每費盡了工夫去發現「桃王」,但從未發現過一次,也不曾聽說誰家桃園裡發現過。
桃是我們家鄉的重要土產,有些人家是借了桃園來輔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這宗土產的推銷有兩種方法;一是靠了外鄉小販的運販,他們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處桃園裡來往;另一種方法,就是靠着流過這地方的那兩條河水了。當「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時候,附近兩河的碼頭上是停泊了許多帆船的,從水路再轉上鐵路,我們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擔心,今後的桃園會變得冷落,恐怕不會再有那麼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販,河上的白帆也將更見得稀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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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5· 又是一年春草綠梁遇春
梁遇春
1906~1932,福建閩侯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位有才華的散文作家。著有散文選集《春醪集》、《淚與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