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點不好商量。不過他繼續說,有一次回故鄉的途中,卻親身經歷過這境界。我只有甘拜下風,承認他的欣賞更真切。在我,「楊柳岸」和「曉風殘月」從沒有合成過一張和諧的圖畫。
我在北平,教學生讀過一點詩,有一位坦然承認念不出甚麼味道。多半是情詩,他正在厭惡女性,難怪的。暑假後,他見我第一句話便說他喜歡那些詩了。我笑了笑,他也心會我知道他不是在厭惡中過日子了。
對於名著的欣賞,有許多地方很受自己的經驗限制,所以膾炙人口的名著,有時讀不出甚麼好,也不必掃興的。怎樣的名著也往往有不精彩的地方,不一定就是自己的瞭解力過差。就是最精彩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同樣領略。有人說,一年讀一次莎士比亞,每次都可以有新發現。
真正的名著,大體都很耐咀嚼,咀嚼一回,總可以得到些真味。不要只相信別人的說法,雖然明達的批評可以幫助我們的欣賞,可惜這樣的批評並不多。我們和十個人相交,未必有兩三位可以成為朋友;從書中所得的友誼溫情,比例卻比較高。有時我們自己的經驗沒有成熟,不能瞭解欣賞一部作品;有時同一作品,因為讀的時間不同,給我們很不同的印象,可以證明自己的經驗往往在讀書上有絶大的決定作用。
所以我們要想深入到書裡去,非同時將生活經驗儘力擴大不可。有批評家說,少年人讀西萬提斯
Gervantes的《吉珂德先生》
Don Quixote會發笑,中年人讀了會思想,老年人讀了卻要哭,也就正是這個道理。
所以生活同讀書是分不開來的。一方面不要作書獃子,將腦袋裏裝滿着死書;一方面也不要空着腦袋過生活。讀書應當是生活的一種享樂,不是令人頭疼的工作。生活應當用書籍來陶冶,使它美化並充實。
讀書,我們可以接近古今中外的良師益友;生活,我們才可以接受它們給予的恩惠。這樣將生活和讀書熔為一爐,我想英國詩人勃萊克所說: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 enina wild flower……”
(一粒沙裡一個世界,
一朵花裡一個天國,)
這境界我們有時候可以領略到。
謝謝諸位的耐心,費不少時間來聽這幾句很平常的話。
1944年
1月
選自《中學生》,
1946年
12月
1日第
182期 ·
556· 廢園外巴金
巴金
1904~2005,四川成都人,作家、翻譯家。有長篇小說《激流三部曲》,散文集《海行雜記》、《隨想錄》,譯作《往事與隨想》、《處女地》等。
晚飯後出去散步,走着走着又到了這裡來了。
從牆的缺口望見園內的景物,還是一大片欣欣向榮的綠葉。在一個角落裡,一簇深紅色的花盛開,旁邊是一座毀了的樓房的空架子。屋瓦全震落了,但是樓前一排綠欄杆還搖搖晃晃地懸在架子上。
我看看花,花開得正好,大的花瓣,長的綠葉。這些花原先一定是種在窗前的。我想,一個星期前,有人從精緻的屋子裡推開小窗眺望園景,讚美的眼光便會落在這一簇花上。也許還有人整天倚窗望着園中的花樹,把年輕人的渴望從眼裡傾注在紅花綠葉上面。
但是現在窗沒有了,樓房快要傾塌了。只有園子裡還蓋滿綠色。花還在盛開。倘使花能夠講話,它們會告訴我,它們所看見的窗內的面顏,年輕的,中年的。
是的,年輕的面顏,可是,如今永遠消失了。因為花要告訴我的不止這個,它們一定要說出八月十四日的慘劇。精緻的樓房就是在那天毀了的。不到一刻鐘的功夫,一座花園便成了廢墟了。
我望着園子,綠色使我的眼睛舒暢。廢墟麼?不,園子已經從敵人的炸彈下復活了。在那些帶著旺盛生命的綠葉紅花上,我看不出一點被人踐踏的痕跡。但是耳邊忽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
」我回頭看,沒有人。這句話還是幾天前,就是在慘劇發生後的第二天聽到的。
那天中午我也走過這個園子,不過不是在這裡,是在另一面,就是在樓房的後邊。在那個中了彈的防空洞旁邊,在地上或者在土坡上,我記不起了,躺着三具屍身,是用草蓆蓋着的。中間一張草蓆下面露出一隻瘦小的腿,腿上全是泥土,隨便一看,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人腿。人們還在那裡挖掘。
遠遠地在一個新堆成的土坡上,也是從炸塌了的圍牆缺口看進去,七八個人帶著悲慼的面容,對著那具屍體發愣。這些人一定是和死者相識的罷。那個中年婦人指着露腿的死屍說:「陳家三小姐,剛纔挖出來。」以後從另一個人的口裡我知道了這個防空洞的悲慘故事。
一隻帶泥的腿,一個少女的生命。我不認識這位小姐,我甚至沒有見過她的面顏。但是望着一園花樹,想到關閉在這個園子裡的寂寞的青春,我覺得心裡被什麼東西搔着似地痛起來。連這個安靜的地方,連這個渺小的生命,也不為那些太陽旗的空中武士所寬容。
兩三顆炸彈帶走了年輕人的渴望。炸彈毀壞了一切,甚至這個寂寞的生存中的微弱的希望。這樣地逃出囚籠,這個少女是永遠見不到園外的廣大世界了。
花隨着風搖頭,好像在嘆息。它們看不見那個熟習的窗前的面龐,一定感到寂寞而悲慼罷。
但是一座樓隔在它們和防空洞的中間,使它們看不見一個少女被窒息的慘劇,使它們看不見帶泥的腿。這我卻是看見了的。關於這我將怎樣向人們訴說呢?
夜色降下來,園子漸漸地隱沒在黑暗裡。我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但是花搖頭的姿態還是看得見的。周圍沒有別的人,寂寞的感覺突然侵襲到我的身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