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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中間應當還有一個原因在:古人取法大自然,且富於創造的精神,以蹈襲為恥;而後人既為「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之說所誤,專去弄那「文人畫」「寫意畫」的玩意兒,又與自然隔絶,一味以模仿古人作品為能事,模仿的畫好像八股中的「賦得詩」,自然要墮落到陳陳相因,了無新意的途徑上去了。
古人作畫講究大結構,如上文所舉李龍眠董源長卷,元氣淋漓,魄力磅礴,富有藝術上「偉大」,「雄厚」,「莊嚴」,「崇高」諸優點。相對之頃,如聆金鐘大鏞之鏜‧,如睹萬馬列陣之堂堂,如仰崇城巨墉之屹立,如臨宗廟殿堂之肅穆,令人耳目發皇,精神壯旺。這才可以象徵一個大藝術家的力量,一個擁有數千年文物歷史民族的心靈。後代文化頽廢,畫家也思想侷促,氣象凋耗,這類「大手筆」,便不容易見到了。
所以清代平金川等歷史畫只好假手于西洋教士郎世寧,而近代以政府的力量也獎勵不出一幅可觀的史蹟畫。近來一些自命名家的藝人只知畫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一隻哈叭狗似的獅子,幾匹雛鷄,幾條小魚,而且鹵莽決裂,古法掃地,自美其名曰「解放」,曰「藝術的反叛」,還要一次兩次到外國陳列去,使那些沒有見過中國精品的西洋人以為中國畫原來如此,我真想替中國真正藝術叫冤了。
中國原是個敗落的舊家,破銅爛鐵堆積很多,珍寶古玩可也不少。這幾十年來外人挾其雄厚的財力,和精明的賞鑒眼光,巧取豪奪,不知弄了我們多少好東西去。吳世昌在《大公報》《史地周刊》上所發表「近五十年中國歷史文物之喪失」和「我國石刻及古畫之流出海外」兩篇文字,中國文物被攘奪于異邦人之多,令人驚愕。今年古物運英,引起國人的反對,說恐怕國寶有失,無物可贖,用意未嘗不善,但我們須知道實際上故宮精華,久已被那些白蟻式的管理人暗中蛀蝕得差不多,這次出洋的古物恐怕在故宮中只算得二三等的貨色罷了。
我們雖不勝其敝帚自珍之情,人家見了,也許還有曾經滄海難為水之感呢。就像這一部《中國畫錄》吧,裡面的精品,故宮裡現在又何嘗找得出?一國的文物為國民思想情感之所寄託,文物被人搶奪了去,其關係之大不下于土地和主權的喪失。我們看外國人如何寶愛他們的文化結晶,回頭再看我們一班不爭氣的子孫將祖宗珍貴的遺傳,一年一年大批向海外送,不禁愧汗無地。而且中國歷史文物究竟不是無盡的寶藏,經得幾回消耗,再過十年,我們這民族恐怕要成為像斐洲土人一樣赤裸裸地一無所有的民族了吧?何況我們那個同文同種的好鄰居,正在努力接受我們文化的遺產,以便將來移花接木,向世界誇耀自己為東亞文明世家,我們這些祖宗的心血結晶,在將來世界人的眼裡,也許要認為是別人的光榮吧?法國勞郎司教授
P.A.Laurens曾說中國民族是個「犧牲的民族」
Une Nation Sacrifiée,血與汗的努力是她的分,成功的果子,卻讓別人享受。
我看了這些流到海外的藝術品,想到將來種種情景,又怎樣能不為這可憐的犧牲者的前途,放聲一哭!
二十四年七月四日,于珞珈山
選自《青鳥集》,長沙商務書店
1938年版 ·
532· 打橘子俞平伯
俞平伯
1900~1990,浙江德清人,作家、學者。著有詩集《冬夜》,散文集《燕知草》、《燕郊集》,學術論著《紅樓夢辨》等。
陶庵說:「越中清饞無過餘者,喜啖方物」,其中有一種是塘棲蜜橘。
見夢憶卷四這種橘子我小時候常常吃,我的祖母她是塘棲人。橘以蜜名卻不似蜜,也不因為甜如蜜一般我才喜歡它。或者在明朝,橘子確是甜得可以的,或者今日在塘棲吃「樹頭鮮」,也甜得不含胡的,但是我都不曾嘗着過。
我所記得,只是那個樣子的:
橘子小到和孩子的拳頭彷彿,恰好握在小手裡,皮極薄,色明黃,形微扁,有的偶帶小蒂和一兩瓣的綠葉,瓤嫩筋細,水分極多,到嘴有一種柔和清新的味兒。所不滿意的還是「不甜」,這或者由於我太喜歡吃甜的緣故罷。
小時候吃的蜜橘都是成簍成筐的裝着,瞪眼伸嘴地白吃,比較這兒所說杭州的往事已不免有點異樣,若再以今日追溯從前,真好比換過一世界了。
城頭巷三號的主人朱老太爺,大概也是個喜歡吃橘子的,那邊便種了七八棵十來棵的橘子樹。其種類卻非塘棲,乃所謂黃岩也。本來杭州市上所常見的正是「黃岩蜜橘」。但據K君說,城頭巷三號的橘子一種是黃岩而其他則否,是一是二我不能省憶而辨之,還該質之朱老太爺乎?
從橘樹分栽兩處看來,K君的話不是全無根據的。其一在對著我們飯廳的方天井裡。長方形的天井鋪以石板,靠東牆橘樹一行,東北兩面露台繞之。樹梢約齊台上的闌干,我們于此伸開臂膊正碰着它。
這天井裡,也曾經打棍子,踢小皮球,竹竿拔河,追黃貓……可惜自來嬉戲總不曾留下些些的痕跡,儘管在我心頭每有難言的惘惘,儘管在他們幾個人的心上許有若干程度相似的懷感。後之來者只看見方方正正的石板天井而已,更何嘗有什麼溫軟的夢痕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