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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英真跡有《彈箜篌圖》,《相馬圖》,而我最喜歡一七一號的《鬥雞圖》。雄鷄一對鬥于金階之前。一位皇帝模樣的人騎着白馬,宮女宦官簇擁前後。並有許多庶民扶老攜幼共來觀看。
看了這圖,令我聯想到許多天寶時代的風流韻事。這畫中的皇帝,想必就是那位風流天子唐明皇吧?還有許多元明無名畫家的作品,亦稱上選。
動植類的寫真,好的比較少。第三號宋人摹韓干《呈馬圖》,西域汗血名駒黑二白一,牽以胡奴數人,並有番僧二人前導。馬背障泥及人物衣裳皆有金綉。障泥綉甲士馳馬尤精。
按韓干為曹霸弟子。杜甫詩云「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似乎韓所畫馬不及其師遠甚。但現在看來他畫的馬固然不十分像真馬——中國人畫動物只有蟲鳥逼真——可是除了元代的趙子昂,似乎更沒有第三人及得他。
第四四號清高宗命金廷標摹宋代陳容《雲龍圖》,鈐有「太上皇帝」和「古稀天子」「乾隆賞鑒」「嘉慶禦覽之寶」,高宗並親題二詩。畫中龍八九條盤旋雲霧山水之間,蜿蜒翻騰,鱗甲如生。山澗石色如積鐵,樹木皆倒垂,橫柯作攫勢,與龍倔強之態相稱。中國的龍原是「力」的象徵,此畫可說能將「龍」的精神傳出,宋以後的龍便失去這「力」的優點了。
第一百號郭乾翬畫鷹。大澗水上着老樹一株,柯干臃腫,滿緣藤絡,蒼鷹二棲枝間,頗具搏擊的雄姿。第一二六,一二七,元人《八駿圖》,一四二號宋人《沙打落雁圖》,一九二號周淵《雙鹿圖》,一九三號龔開《柳陰白鷺圖》,一九四號明人《雙猿圖》,一九五號黃筌《鴛鴦圖》,均具有特別精彩。
第一二五號管道升畫竹一幅,有其姊姚管道果題跋。書法秀媚勁拔,絶似趙子昂。我們只知道管夫人善畫,不觀這畫,又那能知其姊亦善書,於我總算一個新發現。第八十號宋人畫荷花,仿徐熙體。
徐熙畫我未嘗見,于今才知道他的花卉是寫實派。因為那荷花顏色之鮮潤,真像才從池子裡摘出來的。
山水類最值得欣賞者為二二至二四號之董源山水長卷。鄭孝胥題「北苑真筆」四大字,旁又有「宣統辛亥正月十四日獲觀于樸孫都護之半畝園」小字兩行。這畫前半幅為山景巒岫迴旋,樹木森鬱;後半幅為江景,白練平鋪,遙峰隱約,筆墨雄秀蒼潤,力透紙背。後來王石谷等有此工夫無此氣魄,摩仿或能到,獨創則不能。
此等畫真有驚心動魄之觀,後代實為少見。
第八二號大橫幅相傳為巨然筆,奇峰,夾江羅立,如戟如劍,森森逼人。日光下照,駁斑異色,明暗瞭然。描寫光線變化,其工妙不下于西洋繪畫中的印象派。但西洋印象派可以借助于光學而中國舊式繪畫則全靠回憶和想像,更不容易。
第一三一號《雙松湖亭圖》,一三二號《深山訪隱圖》,一三三號《秋水始生圖》,一五六號《柴門歸客圖》,皆明人大幅立軸。氣息深穩,局勢宏闊。《柴門歸客圖》意境最佳,明月在天,高峰靜峭,時間似在深夜。松竹圍繞之中有一雙扉嚴扃的茅屋,一客自遠道來,跨馬背,地置行李一擔,挑夫力撾扉,呼屋中人起。
蘆渚,流水,亂石,煙樹,隱約月光中,有似迷離的夢境,看了令人聯想古人許多詩句。這種恬靜的境界,蕭散的生活,現代是求之不得了。
一七四號藍瑛《嵩山高》,一七八號郭熙《冬山圖》,一八九號許道寧《冬山行旅圖》,其工固不必說,但我最愛的卻是一○五號明人山水橫幅,一三七號明人大立軸,和一九八號大立軸。這幾幅山水的皴法都與近代的大相逕庭,全用干皴,不假渲染,筆力略弱者,便無所藏拙。巒岫樹木水石房屋等畫法又一一逼真,有西洋畫之寫實,而又具中國畫之神韻。一九八號據說出於宋代王詵,但筆法又似清代袁江。
時代頗難考定。這幅畫規模之大,結構之精,更令人目瞠口獃,歎為觀止。在這部畫錄中間,山水畫之以工力表見者,此畫當首屈一指。另外小品為一六二號吳道子
?《竹松圖》,一三九號元人雪景,一七六,一七七許道寧山水,筆墨均揮灑自如,個性流露。
不及一一敘述。
看了這一部中國畫錄,我有幾個感想,可以在這裡贅述一下:記得梁啟超先生在《情聖杜甫》裡曾說「藝術是情感的表現,情感是不受進化法則支配的。不能說現代人的情感一定比古人優美,所以不能說現代人的藝術一定比古人進步」。這話曾引起新文學評壇一場大辯論。誰勝誰負,暫不去管它,我個人的意見卻很以梁氏為然。
以中國山水畫為例,便可以看出。中國山水晉代是萌芽時期,唐代是進步的時期,宋,元,明三代則為發展最高的時期,今人所長,古人已有;古人所長,今人反無。譬如我們常見的中國山水畫最不講究「透視學」
Peispective,一幅之上,萬壑千岩,重複合沓。甚至遙峰之頂,忽見帆檣,近水樓台的體積,小逾樹杪的飛鷺。
但宋明之畫則很少這類毛病。中國山水畫又不講光學,陰陽向背的形勢,混亂不清,但前文所舉的董源,巨然,王詵均為十世紀的人,對於這個,反知道注意。古人作畫取景極多變化,今人則如一個模子倒出。科學固然隨時代進化,藝術文學之事卻未必一定後來居上,這可證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