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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倘把西湖船當作一件工藝品而審察它的形式,這配合就不免唐突。因為這些船身還是舊式的,還是二十年前裝藤穿木框的船身,只有坐位的部分奇蹟地換了新式的彈簧坐墊,使人看了發生「時代錯誤」之感。若以彈簧坐墊為標準,則船身的形式應該還要造得精密,材料應該還選得細緻,油漆應該還要配得美觀,船篷應該還要張得整齊,搖船人的臉孔應該還要有血氣,不應該如此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應該還要楚楚,不應該教他穿得叫化子一般襤褸。我今天就坐了這樣的一隻西湖船回來,在船中起了上述的種種感想,上岸後不能忘卻。
現在就把它們記錄在這裡。
總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變壞的主要原因,是遊客的坐位愈變愈舒服,愈變愈奢華;而船身愈變愈舊,搖船人的臉孔愈變愈憔悴,搖船人的衣服愈變愈襤褸。因此形成了許多不調和的可悲的現象,點綴在西湖的駘蕩春光之下,明山秀水之中。 ·
529· 養花老舍
老舍
1899~1966,北京人,作家。著有長篇小說《貓城記》、《駱駝祥子》、《四世同堂》,話劇《龍鬚溝》、《茶館》等。
我愛花,所以也愛養花。我可還沒成為養花專家,因為沒有工夫去作研究與試驗。我只把養花當作生活中的一種樂趣,花開得大小好壞都不計較,只要開花,我就高興。在我的小院中,到夏天,滿是花草,小貓兒們只好上房去玩耍,地上沒有它們的運動場。
花雖多,但無奇花異草。珍貴的花草不易養活,看著一棵好花生病欲死是件難過的事。我不願時時落淚。北京的氣候,對養花來說,不算很好。
冬天冷,春天多風,夏天不是乾旱就是大雨傾盆,秋天最好,可是忽然會閙霜凍。在這種氣候裡,想把南方的好花養活,我還沒有那麼大的本事。因此,我只養些好種易活、自己會奮斗的花草。
不過,儘管花草自己會奮鬥,我若置之不理,任其自生自滅,它們多數還是會死了的。我得天天照管它們,像好朋友似地關切它們。一來二去,我摸着一些門道:有的喜陰,就別放在太陽地裡;有的喜干,就別多澆水。這是個樂趣,摸住門道,花草養活了,而且三年五載老活着、開花,多麼有意思呀!不是亂吹,這就是知識呀!多得些知識,一定不是壞事。
我不是有腿病嗎,不但不利於行,也不利於久坐。我不知道花草們受我的照顧,感謝我不感謝;我可得感謝它們,在我工作的時候,我總是寫了幾十個字,就到院中去看看,澆澆這棵,搬搬那盆,然後回到屋中再寫一點,然後再出去,如此循環,把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結合到一起,有益身心,勝於吃藥。要是趕上狂風暴雨或天氣突變哪,就得全家動員,搶救花草,十分緊張。幾百盆花,都要很快地搶到屋裡去,使人腰酸腿疼,熱汗直流。
第二天,天氣好轉,又得把花兒都搬出去,就又一次腰酸腿疼,熱汗直流。可是,這多麼有意思呀!不勞動,連棵花兒也養不活,這難道不是真理麼?
送牛奶的同志。進門就誇「好香」!這使我們全家都感到驕傲。趕到曇花開放的時候,約幾位朋友來看看,更有秉燭夜遊的神氣——曇花總在夜裡放蕊。花兒分根了,一棵分為數棵,就贈給朋友們一些;看著友人拿走自己的勞動果實,心裡自然特別喜歡。
當然,也有傷心的時候,今年夏天就有這麼一回。三百株菊秧還在地上
沒有移入盆中的時候,下了暴雨。鄰家的牆倒了下來,菊秧被砸死者約三十多種,一百多棵!全家都幾天沒有笑容!
有喜有憂,有笑有淚,有花有實,有香有色,既須勞動,又長見識,這就是養花的樂趣。 ·
530· 扁豆蘇雪林
蘇雪林
1899~1999,安徽太平人,女作家、學者。著有散文集《青鳥集》、《綠天》,學術論著《李義山戀愛事蹟考》、《唐詩概論》、《中國文學史》等。
「多少時候,沒有到菜圃裡去了,我們種的扁豆,應當成熟了罷?」康立在涼台的欄邊,眼望那絡滿了荒青老翠的菜畦,有意無意的說著。
誰也不曾想到暑假前隨意種的扁豆了,經康一提,我恍然記起,「我們去看看,如果熟了,便採擷些來煮吃,好嗎?」康點頭,我便到廚房裡拿了一隻小竹籃,和康走下石階,一直到園的北頭。
因無人治理的緣故,菜畦里長滿了雜草,有些還是帶刺的蒺藜,扁豆牽藤時我們曾替它搭了柴枝做的架子,後來藤蔓重了,將架壓倒,它便在亂草和蒺藜裡開花,並且結滿了離離的豆莢。
折下一支豆莢,細細賞玩,造物者真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呵!他不但對於鮮紅的蘋果,嬌艷的櫻桃,絳衣冰肌的荔枝,着意渲染,便是這小小一片豆莢,也不肯掉以輕心的。你看這豆莢的顏色,是怎樣的可愛,尋常只知豆莢的顏色是綠的,誰知這綠色也大有深淺,莢之上端是濃綠,漸融化為淡青,更抹三層薄紫,便覺潤澤如玉,鮮明如寶石。
我們一面採擷,一面談笑,愉快非常,不是為今天晚上有扁豆吃而愉快,只是這採擷的事實可愉快罷了。我想這或是蠻性遺留的一種,我們的祖先——猿猴——尋到了成熟的榛慄,呼朋喚類的去採集,預備過冬,在他們是最快活的,到現在雖然進化為文明人了,這性情仍然存在。無論大人或孩子,——自然孩子更甚,逢到收穫果蔬,總是感到特別興趣的,有時候,拿一根竹竿,偷打鄰家的棗兒,吃着時,似乎比叫僕人在街上買回的鮮果還要香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