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頁
何況他們的形狀,質料與顏色,又與船的全部十分調和,先給遊人以恰好的心情呢!二十年前,當我正在求學的時候,西湖裡的船統是這種形式的。早春晚秋,船價很便宜,學生的經濟力也頗能勝任。每逢星期日,出三四毛錢僱一隻船,載着二三同學,數冊書,一壺茶,幾包花生米與幾個饅頭,便可悠遊湖中,盡一日之長。尤其是那時候的搖船人,生活很充裕,樣子很寫意,一面打槳,一面還有心情對我們閒談自己的家庭,西湖的掌故,以及種種笑話。
此情此景,現在回想了不但可以神往,還可以憑着追憶而寫幾幅畫,吟幾首詩呢。因為那種船的坐位好,坐船的人姿勢也好;搖船人寫意,坐船人更加寫意,隨時隨地可以吟詩入畫。「野航恰受兩三人」。「恰受」兩字的狀態,在這種船上最充分地表出着。
我離杭後,某年春,到杭游西湖,忽然發現有許多船的坐位變了形式。藤式木框被撤去,改用了長的籐椅子,後面也有靠背,兩旁又有靠手,不過全體是藤編的。這種籐椅子,坐的地方比以前的加闊,靠邊背也比以前的加高,價值上去固然比以前的舒服,但在形式上,殊不及以前的好看。成了船身全是木的,椅子全是藤的,二者配合不甚調和。
在人家屋裡,木的幾桌旁邊也常配着籐椅子,並不覺得很不調和。這是屋與船情形不同之故。屋子的場面大,其所要求的統一不甚嚴格。船的局面小,一望在目,全體渾成一個單位。
其樣式與質料,當然要求嚴格的統一。故在廣大的房間裡,木的幾桌旁邊放了籐椅子,不覺得十分異樣,但在小小的一葉扁舟中放了籐椅,望去似覺這是臨時暫置性質的東西,對於船身毫無有機的關係。此外還有一種更大的不快:搖船人為了這兩張籐椅子的設備費浩大,常向遊客訴苦,希望多給船錢。有的自己告白:為了同業競爭厲害,不得已,當了衣服置備這兩隻籐椅的。
我們回頭一看,見他果然穿一件破舊的裌衣,當着料峭的東風,坐在船頭上很狹窄的尖角裡,為了我們的賞心悅目勞動着。我們的衣服與他的衣服,我們的坐位與他的坐位,我們的生活與他的生活。同在一葉扁舟之中,相距咫尺之間,兩兩對比之下,怎不令人心情不快?即使我們力能多給他船錢,這種不快已在遊湖時生受了。當時我想:這種籐椅雖然表面光潔平廣,使遊客的身體感到舒服;但其質料樣式缺乏統一性,使遊客的眼睛感到不舒服;其來源由於營業競爭的壓迫,使游的心情感到更大的不快。
得不償失,西湖船從此變壞了!
其後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樣式。前此的長籐椅已被撤去,改用了躺籐椅,其表面就同普通人家最常見的躺籐椅一樣,這變化比前又進一步,即不但全變了椅的質料,又變了椅的角度。坐船的人若想靠背,非得仰躺下來,把眼睛看著船篷。
船篷看厭了,或是想同對面的人談談,須得兩臂使個勁道,支撐起來,四周懸空地危坐著,讓藤靠背像尾巴一般拖在後面。這料想是船家營業競爭愈趨厲害,於是苦心窺察遊客貪舒服的心理而創製的。他們看見遊湖來的富紳,貴客,公子,小姐,大都腳不着地,手不着物,一味貪圖安逸。他們為營生起見,就委曲迎合這種遊客的心理,索性在船裡放兩把躺籐椅,讓他們在湖面上躺來躺去,像浮屍一般。
我在這裡看見了世紀末的痼疾的影跡:十九世紀末的頽廢主義的精神,得了近代科學與物質文明的助力,在所謂文明人之間長養了一種貪閒好逸的風習。起居飲食用器什物,處處力求便利;名曰增加工作能率,暗中難免汩沒了耐勞習苦的美德,而助長了貪閒好逸的惡習。西湖上自從那種用躺籐椅的遊船出現之後,不拘它們在遊湖的實用上何等不適宜,在遊船的形式上何等不美觀,世間自有許多人歡迎它們,使它們風行一時。這不是頽廢精神的遺毒所使然嗎?正當的遊玩,是辛苦的慰安,是工作的預備。
這決不是放逸,更不是養病。但那種西湖船載了仰天躺着的遊客而來,我初見時認真當作載來的是一船病人呢。
最近某年春,我又到杭州游西湖,忽然看見許多西湖船的坐位又變了形式。前此的藤躺椅已被撤去,改用了沙發。厚得「木老老」的兩塊彈簧墊,有的裝着雪白的或淡黃的布套;有的裝着紫醬色的皮,皮面上划著斜方形的格子,好像頭等火車中的坐位。沙發這種東西,不必真坐,看看已夠舒服之至了。
但在健康人,也許真坐不及看看的舒服。它那臉皮半軟半硬,對人迎合得十分周到,體貼得無微不至,有時使人肉麻。它那些彈簧能屈能伸,似抵抗又不抵抗,有時使人難過。這又好似一個陷阱,翻了進去一時爬不起來。
故我只有十分疲勞或者生病的時候,懂得沙發的好處;若在健康時,我常覺得看別人坐比自己坐更舒服。但西湖船裡裝沙發,情形就與室內不同。在實用上說,當然是舒服的:坐上去感覺很溫軟,與西湖春景給人的感覺相一致。靠背的角度又不像躺籐椅那麼大,坐著閒看閒談也很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