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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36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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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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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因此鵝的吃飯,非有一人侍候不可。真是架子十足的!

鵝,不拘它如何高傲,我們始終要養它,直到房子賣脫為止。因為它對我們,物質上和精神上都有供獻,使主母和主人都歡喜它。物質上的供獻,是生蛋。它每天或隔天生一個蛋,籬邊特設一堆稻草,鵝蹲伏在稻草中了,便是要生蛋了。


  

家裡的小孩子更興奮,站在它旁邊等候。它分娩畢,就起身,大踏步走進屋裡去,大聲叫開飯。這時候孩子們把蛋熱熱地撿起,藏在背後拿進屋子來,說是怕鵝看見了要生氣。

且說我這屋子,真是簡陋極了:籬笆之內,地皮二十方丈,屋所占的只六方丈。這六方丈上,建着三間「抗建式」平屋,每間前後劃分為二室,共得六室,每室平均一方丈。中央一間,前室特別大些,約有一方丈半弱,算是食堂兼客堂;後室就只有半方丈強,比公共汽車還小,作為家人的臥室。西邊一間,平均劃分為二,算是廚房及工友室。

東邊一間,也平均劃分為二,後室也是家人的臥室,前室便是我的書房兼臥房。三年以來,我坐臥寫作,都在這一方丈內。歸熙甫《項脊軒記》中說:「室僅方丈,可容一人居。」又說:「雨澤下注,每移案,顧視無可置者。

」我只有想起這些話的時候,感覺得自己滿足。我的屋雖不上漏,可是牆是竹製的,單薄得很。夏天九點鐘以後,東牆上炙手可熱,室內好比開放了熱水汀。這時候反教人希望警報,可到六七丈深的地下室去涼快一下呢。

竹籬之內的院子,薄薄的泥層下面儘是岩石,只能種些番茄、蠶豆、芭蕉之類,卻不能種樹木。竹籬之外,坡岩起伏,儘是荒郊。因此這小屋赤裸裸的,孤零零的,毫無依蔽;遠遠望來,正象一個亭子。我長年坐守其中,就好比一個亭長。

這地點離街約有裡許,小徑迂迴,不易尋找,來客極稀。

杜詩「幽謙地僻經過少」一句,這屋可以受之無愧。風雨之日,泥濘載途,狗也懶得走過,環境荒涼更甚。這些日子的岑寂的滋味,至今回想還覺得可怕。

自從這小屋落成之後,我就辭絶了教職,恢復了戰前的閒居生活。我對外間絶少往來,每日只是讀書作畫,飲酒閒談而已。我的時間全部是我自己的。這是我的性格的要求,這在我是認為幸福的。

然而這幸福必須兩個條件:在太平時,在都會裡。如今在抗戰期,在荒村裡,這幸福就伴着一種苦悶——岑寂。為避免這苦悶,我便在讀書、作畫之餘,在院子裡種豆、種菜、養鴿、養鵝。而鵝給我的印象最深。

因為它有那麼龐大的身體,那麼雪白的顏色,那麼雄壯的叫聲,那麼軒昂的態度,那麼高傲的脾氣,和那麼可笑的行為。在這荒涼岑寂的環境中,這鵝竟成了一個焦點。淒風苦雨之日,手酸意倦之時,推窗一望,死氣沉沉;惟有這偉大的雪白的東西,高擎着琥珀色的喙,在雨中昂然獨步,好象一個武裝的守衛,使得這小屋有了保障,這院子有了主宰,這環境有了生氣。

我的小屋易主的前幾天,我把這鵝送給住在小龍坎的朋友人家。送出之後的幾天內,頗有異樣的感覺。這感覺與訣別一個人的時候所發生的感覺完全相同,不過份量較為輕微而已。原來一切眾生,本是同根,凡屬血氣,皆有共感。

所以這禽鳥比這房屋更是牽惹人情,更能使人留戀。現在我寫這篇短文,就好比為一個永訣的朋友立傳,寫照。

這鵝的舊主人姓夏名宗禹,現在與我鄰居着。

1946年夏于重慶 ·528·   西湖船豐子愷


  
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畫家、翻譯家。有畫集《子愷漫畫》,散文《緣緣堂隨筆》,譯作《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二十年來,西湖船的形式變了四次,我小時在杭州讀書,曾經傍着西湖住過五年。畢業後供職上海,春秋佳日也常來游。現在蟄居家鄉,離杭很近,更常到杭州小住。因此我親眼看見西湖船的逐漸變形。

每次坐到船裡,必有一番感想。但每次上了岸就忘記,不再提起。今天又坐了西湖船回來,心緒殊惡,就拿起筆來,把感想記錄一下。西湖船的形式,二十年來變了四次,但是愈變愈壞。

西湖船的基本形式,是有白篷的兩頭尖的扁舟。這至今還是不變。常變的是船艙裡的客人的坐位。二十年前,西湖船的坐位是一條藤穿的長方形木框。

背後有同樣藤穿的長方形木框,當作靠背。這些木框塗著赭黃的油漆,與船身為同色或同類色,分明地表出它是這船的裝置的一部分。木框上的藤,穿成冰梅花紋樣。每一小孔都通風,一望而知為軟軟的坐墊與靠背,因此坐下去心地是很好的。

靠背對坐墊的角度,比九十度稍大——大約一百度。既不像舊式廳堂上的太師椅子那麼豎得筆直,使人坐了腰痛;也不像醉翁椅子那麼放得平坦,使人坐了起不身來。靠背的木框,像括弧般微微向內彎曲,恰好切合坐者的背部的曲綫。因此坐下去身體是很舒服的。

原來遊玩這件事體,說它近於旅行,又不願像旅行那麼肯吃苦;說不得它類似休養,又不願像休養那麼貪懶惰。故西湖船的原始的姑且以我所見為主,假定二十年前的為原始的形式,我認為是最合格的遊船形式。倘然坐位再簡陋,換了木板條,遊人坐下去就嫌吃力;倘然坐位再舒服,索性換了醉翁椅,遊人躺下去又嫌萎靡,不適于觀賞山水了。只有那種藤穿的木框,使遊人坐下去軟軟的,靠上去又軟軟的,而身體姿勢又像坐在普通凳子上一般,可以自由轉側,可以左顧右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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