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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35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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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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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甚至下面的根已經被斫,而上面的花葉還是欣欣向榮,在那裡作最後一刻的威福,真是可惡而又可憐!楊柳沒有這般可惡可憐的樣子:它不是不會向上生長。它長得很快,而且很高;但是越長得高,越垂得低。千萬條陌頭細柳,條條不忘記根本,常常俯首顧着下面,時時借了春風之力,向處在泥土中的根本拜舞,或者和它親吻。好象一群活潑的孩子環繞着他們的慈母而遊戲,但時時依傍到慈母的身邊去,或者撲進慈母的懷裡去,使人看了覺得非常可愛。

楊柳樹也有高出牆頭的,但我不嫌它高,為了它高而能下,為了它高而不忘本。


  

自古以來,詩文常以楊柳為春的一種主要題材。寫春景曰「萬樹垂楊」,寫春色曰「陌頭楊柳」,或竟稱春天為「柳條春」。我以為這並非僅為楊柳當春抽條的原故,實因其樹有一種特殊的姿態,與和平美麗的春光十分調和的原故。這種姿態的特點,便是「下垂」。

不然,當春發芽的樹木不知凡幾,何以專讓柳條作春的主人呢?只為別的樹木都憑仗了東君的勢力而拚命向上,一味好高,忘記了自己的根本,其貪婪之相不合于春的精神。最能象徵春的神意的,只有垂楊。這是我昨天看了西湖邊上的楊柳而一時興起的感想。但我所讚美的不僅是西湖上的楊柳。

在這幾天的春光之下,鄉村處處的楊柳都有這般可讚美的姿態。西湖似乎太高貴了,反而不適于栽植這種「賤」的垂楊呢。 ·527·   沙坪小屋的鵝豐子愷

豐子愷18981975,浙江崇德人,作家、畫家、翻譯家。有畫集《子愷漫畫》,散文《緣緣堂隨筆》,譯作《源氏物語》、《獵人筆記》等。

抗戰勝利後八個月零十天,我賣脫了三年前在重慶沙坪壩廟灣地方自建的小屋,遷居城中去等候歸舟。

除了托庇三年的情感以外,我對這小屋實在毫無留戀。因為這屋太簡陋了,這環境太荒涼了;我去屋如棄敝屣。倒是屋裡養的一隻白鵝,使我戀戀不忘。

這白鵝,是一位將有遠行的朋友送給我的。這朋友住在北碚,特地從北碚把這鵝帶到重慶來送給我。我親自抱了這雪白的大鳥回家,放在院子內。它伸長了頭頸,左顧右盼。

我一看這姿態,想道:「好一個高傲的動物!」凡動物頭是最主要部分。這部分的形狀,最能表明動物的性格。例如獅子、老虎,頭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強。麒麟、駱駝,頭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

狼、狐、狗等,頭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豬玀、烏龜等,頭都是縮的,表示其冥頑愚蠢。鵝的頭在比例上比駱駝更高,與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聲、步態、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種傲慢之氣。

鵝的叫聲,與鴨的叫聲大體相似,都是「軋軋」然的,但音調上大不相同。鴨的「軋軋」,其音調瑣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鵝的「軋軋」,其音調嚴肅鄭重,有似厲聲呵斥。

它的舊主人告訴我:養鵝等於養狗,它也能看守門戶。後來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進來,鵝必然厲聲叫囂;甚至籬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聲的嚴厲,不亞於狗的狂吠。狗的狂吠,是專對生客或宵小用的;見了主人,狗會搖頭擺尾,嗚嗚地乞憐。鵝則對無論何人,都是厲聲呵斥;要求飼食時的叫聲,也好象大爺嫌飯遲而怒罵小使一樣。

鵝的步態,更是傲慢了。這在大體上也與鴨相似。但鴨的步調急速,有侷促不安之相。鵝的步調從容,大模大樣的,頗象平劇裡的淨角出場。

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現。我們走近鷄或鴨,這鷄或鴨一定讓步逃走。這是表示對人懼怕。

所以我們要捉住鷄或鴨,頗不容易。那鵝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見人走來簡直不讓;有時非但不讓,竟伸過頸子來咬你一口。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這傲慢終歸是狂妄的。


  
我們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項頸,而任意處置它。

家畜之中,最傲人的無過于鵝,同時最容易捉住的也無過于鵝。

鵝的吃飯,常常使我們發笑。我們的鵝是吃冷飯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樣東西下飯:一樣是水,一樣是泥,一樣是草。先吃一口冷飯,次吃一口水,然後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

大約這些泥和草也有各種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選定的。這食料並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絲毫不苟。譬如吃了一口飯,倘水盆偶然放在遠處,它一定從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飲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過泥和草再回來吃飯。

這樣從容不迫地吃飯,必須有一個人在旁侍候,象飯館裡的堂倌一樣。因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們這位鵝老爺的脾氣,每逢它吃飯的時候,狗就躲在籬邊窺伺。等它吃過一口飯,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當兒,狗就敏捷地跑上來,努力地吃它的飯。沒有吃完,鵝老爺偶然早歸,伸頸去咬狗,並且厲聲叫罵,狗立刻逃往籬邊,蹲着靜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飯,再走開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時候,狗又敏捷地跑上來,這回就把它的飯吃完,揚長而去了。

等到鵝再來吃飯的時候,飯罐已經空空如也。鵝便昂首大叫,似乎責備人們供養不周。這時我們便替它添飯,並且站着侍候。因為鄰近狗很多,一狗方去,一狗又來蹲着窺伺了。

鄰近的鷄也很多,也常躡手躡腳地來偷鵝的飯吃。我們不勝其煩,以後便將飯罐和水盆放在一起,免得它走遠去,讓鷄、狗偷飯吃。然而它所必須的盛饌泥和草,所在的地點遠近無定。為了找這盛饌,它仍是要走遠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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