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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興趣並不專在看花,種了這小東西,庭中就成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畢回來,不覺總要在那裡小立一會兒。那藤蔓纏着麻線捲上去,嫩綠的頭看似靜止的,並不動彈;實際卻無時不迴旋向上,在先朝這邊,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邊了。前一晚只是綠豆般大一粒嫩頭,早起看時,便已透出二三寸長的新條,綴一兩張長滿細白絨毛的小葉子,葉柄處是僅能辨認形狀的小花蕾,而末梢又有了綠豆般大一粒嫩頭。有時認着牆上斑剝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裡吧;但出乎意外,明晨竟爬到了斑剝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功夫!「生之力」不可得見;在這樣小立靜觀的當兒,卻默契了「生之力」了。
漸漸地,渾忘意想,復何言說,只獃對著這一牆綠葉。
即使沒有花,興趣未嘗短少;何況他日花開,將比往年盛大呢。
刊于《北斗》創刊號
1931年9月20日,署名葉聖陶;
1981年
11月
18日修改。 ·
515· 北京舊書鋪張恨水
張恨水
1895~1967,安徽潛山人,作家。著有長篇小說集《春明外史》、《啼笑因緣》、《八十一夢》、《五子登科》、《魍魎世界》等。
北京琉璃廠隆福寺各舊書店,以賣舊書著名于國內。說者謂彼等雖出身市井,然凡一書也,內容如何、著者如何、紙如何、版如何,知之極真,辨之極詳,看書索價,大有研究。且其對購書者之性情與身分,亦洞燭無遺。因知購者非此書不可,故高其價,寧可交易不成,而勿容易脫手也,予聞此言,亦頗韙之。
傭書之餘,輒好涉足書攤,以搜索斷簡殘篇為樂。至古色古香,整潔完好之書,則不敢問價。不但不敢問價,且亦不敢翻閲,明知商人以古董視之,多此一摩撫,亦殊無味耳。
然盤桓既久,則覺其閉門造車之定價,有時頗涉于不經。稍稍與討論之,而漏洞愈多。苟欲某書,吾持以不屑之狀態,略略論價,而其值又未嘗不可大讓。於是知彼等內行之稱,究亦銀樣蠟槍頭耳,大抵彼等於書之研究,皆耳食與傳統之訓練,初非自能辨白書之高下。
世人相傳曰名著,曰好書,彼即以為內容佳矣。作者為翰林公為狀元公,彼即以為名作矣。版或精細,紙或暗,彼即以為宋版明版矣
按近來偽造古版書者甚多。至于書之是否為遺書,版之是否為絶版,苟未經入道,彼不知也。
而遺書與絶版大抵又不常經人道,故真蒐羅好書者,仍不乏在書上得便宜貨了。
新春廠甸開市,全北京小書商,遂各各列攤于海王村之東偏。計其攤,約在百數外,不啻為一舊書展會也。予每屆春節必在此處有數度之徘徊。經驗所得,固知書商為不識貨矣,試數事證之。
一抄本書,亦彼等所珍視者也。有毛邊紙抄本兩冊,裝訂整齊,字則蠅頭小楷,亦楚楚有致。詢其價,則告以十元,予大笑。蓋所抄者非他,乃人家窗課,所選古文觀止、東萊博議等之文。
二清代文人筆記,雖已刻版,至今蕩然無存者,為數甚多。苟有殘篇,吉光片羽,自可寶貴。予無意中得乾隆年間某文人筆記續篇一本,約三四十頁,絶版書也。予度價必不小,姑聞之,則索值一毛五,予銅子二十四枚即得之。
真是拿着蠟燭當柴賣矣。
三有相術書一部,約十冊,予遇一老人持卷把玩愛不忍釋。詢價,告以十元,還四元而不售,老人怏怏去。越一日,一又遇老人在彼議價中,老人出六元,而書販非十二元不可,老人指袖而去。此書除此等人不售,雖存十年無人問可也,而竟交臂失之。
由是以言,則北京舊書者之負有盛名,一經研究,技至此耳。於是知經驗所得來之本領,究不如書本上所得為佳也。 ·
516· 讀書的藝術林語堂
林語堂
1895~1976,福建龍溪人,作家。著有散文集《翦拂集》、《大荒集》,長篇小說《京華煙雲》、《朱門》,學術論著《語言學論書》等。
讀書或書籍的享受素來被視為有修養的生活上的一種雅事,而在一些不大有機會享受這種權利的人們看來,這是一種值得尊重和妒忌的事。當我們把一個不讀書者和一個讀書者的生活上的差異比較一下,這一點便很容易明白。那個沒有養成讀書習慣的人,以時間和空間而言,是受着他眼前的世界所禁錮的。他的生活是機械化的,刻板的;他只跟幾個朋友和相識者接觸談話,他只看見他周遭所發生的事情。
他在這個監獄裡是逃不出去的。可是當他拿起一本書的時候,他立刻走進一個不同的世界;如果那是一本好書,他便立刻接觸到世界上一個最健談的人。這個談話者引導他前進,帶他到一個不同的國度或不同的時代,或者對他發泄一些私人的悔恨,或者跟他討論一些他從來不知道的學問或生活問題。一個古代的作家使讀者隨一個久遠的死者交通;當他讀下去的時候,他開始想象那個古代的作家相貌如何,是哪一類的人。
孟子和中國最偉大的歷史家司馬遷都表現過同樣的觀念。一個人在十二小時之中,能夠在一個不同的世界裡生活二小時,完全忘懷眼前的現實環境:這當然是那些禁錮在他們的身體監獄裡的人所妒羡的權利。這麼一種環境的改變,由心理上的影響說來,是和旅行一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