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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漢書‧匈奴傳》的記載,是劉奭將從未見過的宮女王昭君,賞賜給了他。而《後漢書‧南匈奴傳》卻說是,當劉奭下令賞賜他五名宮女的時候,王昭君因為進宮多年,還始終沒有見過劉奭的面,懷着悲慼和哀傷的心情,自己請求遠嫁的。又說是當滿朝的文武大臣和呼韓邪單于,瞅見站立在面前的王昭君時,大家望着她裊娜嫵媚的美貌,都覺得像是天仙下凡似的,肅然起敬,羡慕不已。連每天輪流着玩弄無數美女的劉奭,也被她出眾的容貌和神情驚獃了,多麼想留下她來,卻又不能失信,只好懊惱萬分地放行了。
王昭君臨走時的心情,應該是暗暗地埋怨劉奭,錯過與辜負了自己的期待吧?而面對著呼韓邪單于誠懇的請求,應該是默默地祈求上蒼,保佑自己能夠獲得和睦的情愛吧?明代詩人徐禎卿的那首《王昭君》裡,描摹着「單于猶解憐嬌色,親拂胡塵帶笑看」,細膩地想象着她此種真摯的願望,確乎是得到了實現。不過她當然已經無法知悉,這位一千五百年之後的詩人,竟會如此貼切地訴說自己款款的情思。
她在遠走天涯的時候,也許還想到了自己這樣決絶的行動,可以促進兩個邦國之間的和好,免除流血的殺伐。清代詩人陸次雲的《明妃曲》裡,詠歎她的「安危大計是和親,巾幗應推社稷臣」,推崇她替朝廷建立了重大的功勛。當我默默地背誦時,覺得長眠于墳墓底下的王昭君,應該是可以承受得起這種表彰的。
中國古代歷史上的和親政策,肇源於漢朝的開國之君劉邦。當他親自統率軍隊,抗擊入侵內地的匈奴重兵時,被冒頓單于牢牢圍困于平城的白登山下,攜帶的糧草和食物,已經消耗殆盡,當時正值隆冬季節,從皇上直到普通的士卒,都處于十分危急和狼狽的環境中間,饑寒交迫,行將崩潰。東漢時期的學者桓譚,在他的《新論》裡說是,劉邦採用了謀臣陳平的妙計,讓隨軍的畫工,繪成一幅美女的圖卷,派遣細作,悄悄潛入敵營,送給跟隨冒頓一起出征的閼氏,說是劉邦在萬般無奈之中,將要把這絶代的佳人,進獻給單于。閼氏畏懼那漢家的嬌娘,真要是偎依在丈夫的身邊,自己將會失去親昵的寵愛了,於是使出渾身的氣力,勸誡丈夫鬆開陣地的一角,說是死死地圍住對方,會引起拚命的反抗,損失將會異常慘重。
冒頓果然聽取了閼氏的勸告,才使得劉邦的兵將,僥倖地逃脫出來。
後來在匈奴的不斷騷擾和進犯之際,劉邦還真的選派了宗室的女子遠嫁過去,像這樣的苟且偷安,實在是一樁很屈辱的事情。在他死後不久,相繼登位的兒子劉恆,和孫子劉啟,雖然號稱為鼎盛的「文景之治」,卻也長期遭受匈奴的侵凌,依舊實行劉邦這種可恥的做法,真像魯迅在《燈下漫筆》裡所說的,是「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
自從漢武帝劉徹登基之後,出現了衛青和霍去病這兩員大將,都長於用兵,能征善戰,在與匈奴軍隊的不斷廝殺中間,擊退了他們的騷擾與侵犯,一路追趕,長驅直入,揮戈于茫茫的大漠之中,這樣自然就不用再推行恥辱的和親政策了。
王昭君的遠嫁塞外,跟往昔那種屈服于暴力的做法完全不同,而是出於呼韓邪單于祈求和好相處的願望,如果真的能夠像這樣維持下去,不再發生屍橫遍野的戰爭,對於兩國的士兵和百姓來說,也都是很值得珍重的福音。元末明初的詩人盧昭,在《題昭君出塞圖》中間,謳歌她「此去妾身終許國,不勞辛苦漢三軍」,確實是說明了這樣的一點。清代詩人袁枚的《明妃曲》裡,更是委婉地揣摩她遠嫁之後,洋溢着多麼喜悅的心情,「橫波滿臉向名王,手拂穹廬作洞房。生長內家風味慣,酒酣時作漢宮妝」,呼韓邪單于也同樣愛憐着她,一切都順從她的心情和意願,使她感到無比的歡快。
而且像這樣的兩情繾綣,就使得「從今甥舅息干戈,塞上呼韓日請和,寄言侍寢昭陽者,同報君恩若個多」,她還訴說自己替朝廷立下了多大的功績,含着嬌嗔的口吻,有些悻悻地詢問劉奭,比起眼下陪伴在身旁獲得寵愛的嬪妃來,究竟誰更值得惦記和褒揚?真寫得惟妙惟肖。
在劉奭的心裡,自然是異常憤慨的,無法阻擋美麗動人的王昭君,走出巍峨的宮殿,眼看著她悄悄離去的背影,怎麼能不耿耿于懷,怒氣衝天?這樣才會有東晉文人葛洪的《西京雜記》中,那一段《畫工棄市》的故事。說的是因為宮中的女子太多,無法一一召見,就命令畫工描繪她們的圖像,覺得是俏麗動人的,才准許來到自己的跟前。多少女子為了獲得皇上的寵幸,紛紛用黃金賄賂畫工,她仗着自己冰雪般潔淨明亮的身軀,彩霞般鮮艷靚麗的臉龐,不願做出這種丟失身份的勾當,因此就失去了覲見的機會。劉奭查明真相之後,把毛延壽等等的好多畫工,都斬首示眾,這樣來熄滅自己心頭燃燒的怒火。
唐代的三位大詩人,都在自己的詩章中,沿用了這樣的記載。李白的《王昭君》說是,「生乏黃金枉圖畫,死留青塚使人嗟」,杜甫的《詠懷古蹟》說是,「圖畫省識春風面,環珮空歸月夜魂」,都深情地哀悼這位美女,因為沒有賄賂畫工,才落下遠嫁塞外的結局,還含蓄地埋怨劉奭的昏聵與糊塗;白居易的《昭君怨》說是,「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更是直指劉奭這種荒淫地褻玩宮女的行徑,才造成了畫工作弊的伎倆,言辭尖鋭而又激昂,立意高遠而又深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