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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過去對於蔣介石的陰險、狠毒,他總是缺乏應有的警覺,常常「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西安事變後遭到監禁,前陝西省主席邵力子去看他。他說:「我這次冒着生命危險,親自送委員長回京,原想扮演一出從來沒有演過的好戲。如果委員長也能以大政治家的風度,放我回西安,這一送一放,豈不成了千古美談!真可惜,一齣好戲竟演壞了。
」這種孩子般的天真和英雄主義的個性,恰好是構成這場悲劇的基因。
他少年得志,涉世未深,本身就是性情中人,加上深受西方思想教育的濡染,看事情比較簡單;又兼從他父親那裡繼承下來江湖義氣,而對中國官場上那種陰深險惡、反覆無常,缺乏切身體驗。這一切,都決定了他根本不是蔣介石的對手,篤定是個失敗角色。
長期以來,張學良一直成為海峽兩岸的熱門話題。有一部紀錄片題為《閒雲野鶴》,用這四個字來概括他在海外這段閒居歲月,倒也貼切。一般來說,百歲光陰如夢蝶,椰風吹白了鬢髮,滄波蕩滌着塵襟,醉後清風,醒時明月,滄桑閲盡,頓悟前塵,認同「放下即解脫」的哲理,所謂「英雄迴首即神仙」,「百煉鋼」成「繞指柔」,也是人情之常。不過,細加玩味,就會發現,對於這位世紀老人來說,問題未必如此簡單。
所謂「神仙」,實際上代表了一種超乎形骸物慾之上的嚮往,是生命的昇華,精神的超越。或者說,是人的靈性淨除塵垢之後,超拔于俗情係累所獲得的一種「果證」。在中國,英雄與神仙原是靠得很近的。豪傑的過人之處,在於他的胸襟有如長天碧海,任何龐然大物放在它的背景之下都會變輕變小;他能把石破天驚的變故以雲淡風輕的姿態處之,而並非純然割斷世情,一無掛慮。
其實,老將軍的笑謔、滑稽,乃「興于幽默而終於智慧」,裡面飽藴着鬱勃難舒之氣和蒼涼、淒苦的人生況味。
有這樣一個插曲:一九五七年,張學良監禁地移往台北郊外的陽明山,老蔣想要安排他離自己近一些,以緩解人們對他「苛待少帥」的非議。可是,張學良卻無意「配合」,竟然拗着性子提出,住進半山腰靠近陽明公墓的平房。說:
我這些年寂寞慣了,獃在熱閙地方反而不舒服。明朝末年有一個人就住在墓地裡,還貼了一副對聯:「妻何聰明夫何貴,人何寥落鬼何多!」既然人人都要死去,誰也逃不出這一關,住在公墓裡又有何妨。而且,墓地裡的許多人我都認識,有的還是朋友,以後還會有新的朋友進來,我可以經常拜訪他們,談心敘舊。
後經蔣經國一再勸阻,沒有住成,但其悲涼心境和倔強性格確已清晰地顯現。可見,養花蒔草,信教讀經,固然為了消遣餘生,頤養天年,其間又何嘗沒有劉備灌園種菜的韜晦深心!「虎老雄心在」,熔焰包上一層厚厚的硬殻,照樣在地下放縱奔流,呼呼作響。較之從前,無非是形式不同而已。
五
張學良的情感世界豐富多彩,這是他與其他許多大人物不同之點,也是他在充滿苦難的人生中,得以優遊度過,並獲得健康長壽的一條重要原因。這裡重點說說他的兩個妻子和一個女朋友。
他八歲喪母,二十八歲喪父,三十一歲離開家園,三十六歲進了牢籠,家園不能回,國仇不能報,有兄弟姐妹不能團聚,有子女不能教養。抱憾終天,痛苦難堪。一個人當着情感神經滴血的時候,愛情的溫馨是最好的療傷止痛的靈丹妙藥。他曾經毫不掩飾地說:「平生無憾事,唯一好女人。
」還即興吟詩:「自古英雄多好色,未必好色盡英雄。我雖並非英雄漢,惟有好色似英雄。」所不同的是許多英雄漢並沒有他那份艷福,那種緣分。楚霸王算是一個幸運兒,烏江自刎時還有虞姬捨身相伴。
後人有詩讚許:「贏得美人心肯死,項王畢竟是英雄。」而張學良在這方面,該是最為圓滿的了。八十多年間,大姐于鳳至、小妹趙一荻,兩位風塵知己雙星拱月一般,由傾心崇拜而竭誠相愛,而萬里長隨,而相濡以沫,生死不渝。她們以似水柔情舒解了千鈞重負,慰藉着慘淡人生,以愛的甘露滋潤着他的生命之樹百歲常青。
一九一六年,十六歲的張學良與十八歲的于鳳至結婚。這是一起包辦的婚事。于鳳至的父親是一個商人,與張作霖有很深的交情。于鳳至自幼聰穎好學,天生麗質,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張作霖十分欣賞她,因而,由吳俊升作媒,兩家很快就議定了這門親事。張學良不敢違抗,只能聽命。大帥讓他到鄭家屯去探親,由吳俊升陪伴着,可是,走在半路上,張學良突然變卦,沒有去成,這使于家感到很沒有臉面。于鳳至認為是對她的污辱,非常氣憤,提出要解除婚約。
吳俊升沒法向大帥交代,便刻意導演了一場「畫店相親」的喜劇。原來,于鳳至對古畫十分痴迷,聽說瀋陽畫店新進一批珍貴的古畫,就在吳俊升陪同下,前來觀賞。老闆很年輕,英姿勃勃,儀態不凡,鄭重其事地從畫庫裡取出一批畫,于鳳至看得很仔細,指定其中一張,問要多少錢,老闆伸出三個指頭。三十?不;三百?不;原來要三千塊銀元。
于鳳至嫣然一笑,說:「這是贗品」。老闆笑問:怎見得?于鳳至便鑿鑿有據地一一指點出來,使在場的人非常佩服。吳悄悄地問:「老闆,怎樣?」老闆連連點頭。這時才揭開謎底,原來老闆竟是張學良。
當場他們正式見了面。為了報前日的「一箭之仇」,于堅持要張到鄭家屯去完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