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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基于自己此種天真和輕率的見解,盧梭竟匆忙地將自己所規定的「主權者」的一言一行,都錯誤地標榜成為一種「公意」,斷然地認為「任何人拒不服從公意的,全體就要迫使他服從公意」。他多麼豪情滿懷地宣揚着自由與平等的崇高理想,卻因為犯了思維邏輯上的錯誤,混淆了公民權利和國家權力這兩種不同的事物,才形成了對於「主權者」的行為,絲毫都不加以限制的錯誤觀點,從而就影響了法國大革命期間,出現此種以公民的名義,殘酷地迫害和屠戮公民的暴政。正是從這點出發,深受他影響的羅伯斯比爾,就不僅被自己壟斷權力的慾望所蠱惑,出於此種心理的驅使,欣喜若狂和順理成章地推行着恐怖的統治,而且最終還使得自己和幾位親密的戰友,也在接踵而來的熱月政變中,同樣是被充滿着恐怖與血腥地處死了。
這部轟轟烈烈的法國大革命的歷史,是在一種壯烈與悲慘的氣氛中間,蒼涼和沉重地躑躅前行的。在法國大革命爆發的十一年之前,盧梭就已經去世,自然是無法看到它種種的場景,也無法作出任何觸動自己靈魂的判斷和反思了。要不然的話,以他如此坦誠和真摯的情懷,如此嚴厲與沉痛地揭示自己過錯的勇氣,肯定會在那一部震撼過多少人心靈的《懺悔錄》裡面,淋漓盡致地陳述自己這一觀點的缺失,義正詞嚴地譴責自己所造成的多麼嚴重的後果吧。
盧梭無法見到的法國大革命,卻被柏克和貢斯當目睹了。比盧梭年輕十餘歲的英國政治學家和美學家柏克,在他自己所撰寫的《法國革命論》裡面,針對當時那種很混亂的情景說道:「如果盧梭還活在人世,在他某個清醒的片刻,是會對自己學生們的實踐的狂熱,感到震驚的」。這位曾經跟盧梭有過交往的作者,對於他作出的此種估計,應該說是符合他異常誠懇的性格的,然而柏克又在《致國民議會一位成員的信》中,很輕蔑地嘲笑「十分雄辯」的盧梭,「肯定有很嚴重的智力障礙」,這是否說得太過分了?
比盧梭年輕五十多歲的法國政治家和小說家貢斯當,則在他自己撰寫的《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裡面,進一步闡述洛克《政府論》裡的主張說:「人類生活的一部分內容,必然是屬於個人和獨立的,它有權置身于任何社會權能的控制之外。主權只是一個有限和相對的存在」,如果「你確信主權不受到限制,就等於是隨意進行創造,並且向人類社會拋去一種過度龐大的權力,不管它落在什麼人手裡,必定會構成一項罪惡」,接着就中肯地批評說,「盧梭忽視了這個真理,他在《社會契約論》中所犯的錯誤,經常被用來作為自由的頌詞,然而這些頌詞卻是對所有類型的專制政治最可怕的支持」。貢斯當多麼清晰明了地指出盧梭這種錯誤的實質,比起柏克在《法國革命論》中更側重於情感的宣洩來,真是籠罩着一種說服力極強的理論色彩。
針對盧梭在理論上的這種失誤,貢斯當還十分強調地指出:「由權力的本質所決定,只要可以不受懲罰地濫用,它就會受到更多的濫用」。他對於「權力的本質」,實在是瞭解得太透徹和深刻了,從而才會斬釘截鐵地作出這種理論性的規定,「對於主權加以限制,這既是現實的,也是可能的」,「權力的分散與制衡,將使其得到更為嚴格的保障」。在這個十分具有邏輯力量的科學界說中間,可以多麼明顯地看出孟德斯鳩對於他的影響,正因為是如此,就使得他更容易判明盧梭在闡述這個問題的時候,存在着多麼嚴重的弊端了。
而比盧梭晚生一百六十年的羅素,在自己撰寫的《西方哲學史》裡面,也抨擊他那種關於「公意」的說法,「使得領袖和他的民眾能夠具有一種神秘的等同」,是「黑格爾替普魯士獨裁製度辯護時盡可以加以利用的」,同樣都是貶抑得相當的厲害,卻又不能不說是擊中了問題的實質和要害。
盧梭一心一意想要追求自由與平等的精神,卻由於存在着若干錯誤的觀點,因此對於後來爆發的法國大革命這一歷史進程,就產生過完全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消極影響。在這個傑出的歷史人物身上,真是蘊涵著多麼沉痛的悲劇意味。
盧梭自然是不可能見到和知悉法國大革命的實況了,也不可能有機會去閲讀柏克、貢斯當和羅素的那些著作,認真地辨別和思考他們的批評意見了。這些對於歷史的沉思,只好由後來的人們承擔起來,真是責任重大啊!
我肅穆地站在盧梭的銅像面前,傾聽著從遠處吹拂過來的微風,把自己頭頂紛紛揚揚飄搖着的樹葉,摩擦和彈奏出了瑟瑟的聲響,使我感到了些許的寒意,於是趕緊尋覓着穿過樹葉的陽光,瞅見它絲絲縷縷地抖落在青草叢中的影紋,閃閃爍爍地反射在盧梭那俊秀的臉龐上。我默默地張望着正陷入沉思中的盧梭,深深地信任他這顆永遠追求善良、反思自己和嚮往淨化的心靈。
人生幾度秋涼
王充閭
一
威基基海灘,初秋。
夕陽在金色霞暉中緩緩地滾動,一爐赤焰濺射着熠熠光華,染紅了周邊的天空、海面,又在高大的椰林間灑下斑駁的光影。沐着和煦的晚風,張學良將軍與夫人趙一荻女士攜手,步出希爾頓公寓,順着林木扶疏的甬路向黃燦燦的海濱走來。他從大洋彼岸來到夏威夷,僅僅幾個月,就被這絢美的萬頃金灘深深地吸引住了,几乎每天傍晚都要來消遣一段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