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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得在獄中蹲很多年,不過,他大概也從未考慮過出獄的問題。他之所以安於現狀,當然並非出於真心,而多半是出於對上級的屈從,不過對他來說,這反正都是一樣。他是一個好人,起初甚至幫我出過一些主意,幫我操辦過一些雜務;不過我得老實承認,有時,特別是在初期,他曾使我感到十分懊喪,使得我本來就很憂鬱的心情更加苦悶不堪了。我正是由於苦悶才找他談話的。
我渴望他能講幾句充滿生氣的話.哪怕是幾句氣憤和激昂的話也行,我們好一同發泄心中的怨氣,詛咒我們的命運;可是他卻一聲不吭地糊着他的那些小燈籠,或者講述他某年某月曾參加過什麼閲兵式,他們的師長是誰,叫什麼名字,對閲兵式是否滿意,給炮手發出的信號如何不斷變換,等等。而且他的聲調是那麼平淡而又彬彬有禮,猶如滴噠滴噠往下滴水一樣。即使當他講到他在高加索因參加某次戰役有功,長官們把「聖安娜」勛章給他佩掛在戰刀上時,他几乎也一點沒有振奮起精神來。只是這時他的聲音似乎變得異常莊重嚴肅;當他說出「聖安娜」勛章這幾個字時,他把聲音稍微壓低,顯出一種神秘的樣子,說完以後沉默了兩三分鐘,顯得格外莊重……在頭一年裡,我也有過糊塗的時候,有時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憎恨起阿基姆·阿基梅奇來,我暗自詛咒自己的命運不好,不該讓我頭挨着頭地和他睡在一個通鋪上。
一個小時以後,我又為此而責怪自己。不過,這都是在頭一年中發生的事;後來我就在內心裡跟阿基姆·阿基梅奇完全和解了,併為自己原先的糊塗想法感到羞愧。我記得,我和他表面上從來沒有發生過口角。
除了這三個俄國貴族以外,在我蹲監獄期間,我們這裡還關押過八個貴族。我曾同其中幾個過從甚密,我甚至也很樂意接近他們,不過並非同所有的人。他們當中最優秀的人物也都顯得有點病態,性格孤僻,而且十分偏執。其中有兩個我後來乾脆就不跟他們來往了。
他們當中受過教育的只有三個人:鮑—斯基①、米—茨基和年事已高的若—斯基②,①指波蘭革命家約瑟夫.鮑古斯拉夫斯基。②指波蘭革命家約瑟夫.若霍夫斯基(
18001851)。他因一八四八年在華沙發表革命演說而被判處死刑,後改為十年徒刑。後者原是某地的一位數學教授,他為人善良忠厚,但性格卻十分古怪,他雖然受過教育,但眼光極其短淺。
米—茨基、鮑—斯基和他完全不同。我一開始就和米—茨基相處得很好,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我很尊敬他,但我從來也不能喜愛他和依戀於他。他是一個疑心很重而又凶狠的人,具有驚人的自製力,很善於抑制自己。然而,也正因為他善於抑制自己,我才不喜歡他:我似乎覺得,他從未向任何人打開過自己的心扉。
不過,也許是我看錯了。他是一個意志堅強而又特別高尚的人。他與人交往時那種特別老練而又多少有點狡猾的巧妙手腕和慎重態度,正好暴露出他內心深藏着的懷疑主義。不過,他的缺點也正在於這種雙重性格:既疑心重重,又堅定不移地深信自己那種獨特的信念和希望。
儘管他很善於處事,但他和鮑—斯基及其摯友托—斯基卻是死對頭。鮑—斯基是一個體弱多病並帶有結核病症狀的人,他性情暴躁,愛動肝火,實際上卻非常善良,而且氣度豁達。他有時簡直暴躁到使人完全無法忍受和乖張任性的地步。我由於忍受不住他的這種性格,後來便和鮑—斯基決裂了,然而我任何時候都不能不愛他;我同米—茨基雖然沒有爭吵過,但我從未愛過他。
我同鮑—斯基決裂後,接着也就立刻同托—斯基斷絶了來往,在上一章講述那次請願事件的時候,我曾提到過這位年輕人。這使我感到十分難過。托—斯基雖然沒有受過很多教育,但他善良、勇敢,總之,是一個非常好的青年人。問題在於,他非常熱愛和尊敬鮑—斯基,甚至對他崇拜到這樣的地步:誰若是跟鮑—斯基有一點不和,他就立刻把那個人看做是自己的敵人。
他後來所以和米—茨基閙翻,似乎也是因為鮑—斯基的緣故,雖然他們的友誼已保持了多年。其實,他們都是一些精神失常、肝火很旺、暴躁易怒而又疑心重重的人。這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他們的處境很困難,比我們困難得多。他們都遠離祖國,其中有些人的刑期很長,十年,二十年,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們總是懷着很深的偏見去看待周圍的一切人,只看到苦役犯殘酷無情的一面,不能甚至也不願在他們身上看到任何好的品質,任何的人性;這也是可以理解的;是環境和命運迫使他們抱有這種不幸的觀點。
顯然,他們在獄中都感到非常痛苦。他們對待契爾克斯人、韃靼人以及伊賽·福米奇都很友好、和藹可親,但對其他苦役犯卻抱著厭惡的態度,竭力迴避他們。只有那個從斯塔羅杜布來的舊教徒才深受他們的尊敬,值得提出的是,在我蹲監獄期間,任何一個苦役犯都沒有因他們的國籍、信仰和思想方式而指責過他們,就象我們一般老百姓有時對待外國人特別是對待德國人那樣。其實,對德國人也只不過取笑一下而已,因為在俄國老百姓看來,德國人是極其滑稽可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