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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兵不進教堂。走進教堂後,我們都站在後面,擠在靠門口的地方,因而只能聽得見那聲音洪亮的教堂執事的誦讀聲,偶爾也能從人群背後望見神甫的黑袈裟和他那光禿禿的頭頂。我記得我小時候常常到教掌去,有時看見那些擁擠在門口的平民如何卑躬屈膝地閃在一旁,給一位佩戴着肩章的胖老爺或一位衣飾華麗而又特別虔誠的闊太太讓開道,那些老爺太太們總是想擠到前面幾排去,常常為了爭搶一個好位置而同別人爭吵。我記得,那些站在門口的人做祈禱時也不象我們現在這樣,他們都很謙恭熱誠,一躬到地,並充分意識到自己的卑賤地位。
現在輪到我站在這樣的地方了,甚至比這更糟;人們一看見我們這些腳上戴着腳鐐、臉上打着烙印的囚犯們,就紛紛躲開,彷彿有點害怕我們;我們每次來教堂都能分到一些施捨品;我記得,不知為什麼這種情況竟使我感到快活,在這種奇怪的快感裡有一種異樣的、令人難以捉摸的東西。「既然如此,那好吧!」——我心裡這樣想。囚犯們都很虔誠地做祈禱,他們每次來都要拿出自己那可憐的一個戈比買一支聖燭獻上,或者把錢丟進教堂的募捐箱裡。「我也是一個人呀,」當他們往箱裡丟錢的時候,心裡可能這樣想,「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呀……」做過早彌撒,我們舉行聖餐禮。
當神甫舉起手中的聖餐杯念叨着:「……即使是強盜,也來接受吧,」在一片叮叮噹當的腳鐐聲中,几乎每個人都匍匐在地,彷彿這句話正是對他自己說的一樣。
復活節也到了。獄方給我們每人發了一個鷄蛋和一塊鷄蛋奶油麵包。城裡送來的施捨品又堆滿了監獄的院子。神甫手持十字架進來了,長官們也來祝賀,又是油乎乎的菜湯,又是狂歡痛飲和醉後的狂態——一切都和聖誕節時一模一樣,所不同的只是現在可以在院子裡散步和曬太陽。
比起冬天來,到處都似乎更加明亮,更加廣闊自由,但也更加令人惆悵。漫長的夏日真是令人難熬,特別是在節日期間。平時由於幹活,至少可以使人覺得日子比較短些。
夏天的活兒的確比冬天艱苦得多。我們主要是在建築工地幹活。一些人忙於挖土,砌磚,蓋房子;另一些人則忙於修理公房,有的當鐵匠,有的當木匠,有的當油漆匠。還有一些人則到磚窯上打土坯。
打土坯,在我們監獄裡被認為是一種最繁重的活。磚窯離要塞有三、四俄裡遠。整個夏天,每天早晨五、六點鐘都有五十多人的一大幫囚犯到磚窯去打坯。被挑選來幹這種活的都是一些不會任何手藝的壯勞力,即那些不在作坊幹活的囚犯。
他們都隨身帶著乾糧,因為往返一次需要走八俄裡,走這麼遠的路程回來吃午飯是不合算的,所以他們只好等天黑回獄後才吃飯。每人每天的包工活定額都很高,需要幹一整天才能完成。首先需要挖土和運土,自己擔水,自己和泥,最後用那些泥打出二百塊甚至二百五十塊土坯來。我只去過兩次磚窯。
在窯上幹活的人,晚上回來時都已精疲力盡,整個夏天他們總是責備別人,抱怨他們干的活最重。這樣,他們就彷彿得到了一種安慰。儘管如此,有的人還是很樂意到那兒去幹活,這首先是因為那兒是在城外,在額爾齊斯河岸上一個開闊而自由的地方。不管怎麼說,向四周眺望一眼也是一種快樂;那兒不象監獄裡有那麼多的清規戒律!在那兒可以隨便抽菸,甚至還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上半個小時。
我仍象以前一樣,或者在作坊幹活,或者去燒建築用石膏,或者到建築工地去背磚。幹這後一種活時,每次都得從額爾齊斯河岸上把磚背到七十俄丈①以外的營房建築工地,中間需要爬過要塞圍牆。
①一俄丈等於
2.
134公尺。這種活我一直幹了兩個月,我甚至喜歡上了這種活。儘管背磚的繩子常常磨破我的肩膀,但使我感到高興的是,幹這種活顯然使我的體力增強了。一開始,我只能背八塊磚,每塊重十二磅,後來,我竟能背十二塊,甚至十五塊了,這使我感到十分高興。
在服苦役期間,為了忍受那可惡的監獄生活的種種物質困難,人們對體力的需要並不亞於對精神的需要。
出獄後,我還想活下去……
不過,我之所以喜歡背磚,並不單純是因為這種活增強了我的體質,還因為這種活是在額爾齊斯河岸上干的。我所以經常提到這個河岸,因為只有從這個河岸上才能看到上帝的世界,看到晴朗而明淨的遠方,看到那荒無人煙的自由的大草原,草原的荒涼空漠給我留下一種奇特的印象。只有在這個河岸上幹活,才能夠背向要塞,才能夠不看見它。我們幹活的其他地點,都是在要塞裡或要塞附近。
從入獄後的頭幾天起,我就憎恨這座要塞,特別是它裡面的幾幢房子。我們少校的住房,在我看來是一個最可惡、最令人討厭的地方,我每次從它旁邊走過時,都懷着仇恨的心理望着它。在河岸上可以忘卻自己:有時你眺望着那無邊無際、空曠荒涼的原野,就象一個囚徒從監獄窗口望着外面的自由一樣。這兒的一切都使我感到珍惜和親切:明朗而炎熱的太陽懸掛在高不可測的湛藍的天空,從額爾齊斯河的彼岸隱隱約約傳來吉爾吉斯人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