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頁
」他看了我一眼,笑了起來,他笑得那麼溫和、自然,以致我只好對他報之以微笑。「您知道嗎,亞歷山大·彼得羅維奇,一直到現在,我夜裡只要一做夢,總是夢見人家打我;我沒有做過別的夢。」的確,他夜裡常常喊叫,扯着嗓門喊,別的囚犯趕快把他推醒:「喂,你這個鬼東西,喊什麼!」他是一個身體結實的小伙子,個頭不高,活潑好動,年紀在四十五歲左右,他和大夥都很合得來,儘管他喜歡偷東西,並常常因偷東西而挨揍;不過話又說回來,我們囚犯當中又有誰沒有偷過東西,又有誰不曾因偷東西而挨過揍呢?
我還要補充一點:使我感到詫異的是,當這些受盡屈辱的人們講起他們怎樣挨打或講起那些毒打他們的人時,他們總是顯得特別寬宏大量,毫無怨恨之意。從他們的話音裡,常常連一點點的氣憤和仇恨也聽不到,然而他們的故事往往立刻就扣住了我的心弦,使得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比方說吧,米—茨基也曾向我講述過他受體刑的事;他不是貴族,而且只挨了五百棍。我是從別人口裡瞭解到這件事的,並親自問過他,是否確有其事?他回答得很簡短,彷彿內心裡感到痛苦似的,竭力不看著我,面孔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眼睛裡閃爍着憤怒的火焰,氣得嘴唇直打哆嗦。
我感覺得到,他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歷史上的這一頁的。然而我們的囚犯,几乎是所有的囚犯(我不敢擔保沒有例外),對這類事情卻完全有另外一種看法。我有時曾這樣想,他們是不會認為自己有罪的,更不會認為自己應該受懲罰,特別是當他們並非因反對自己階層的人,而是因反對官場人物而犯罪的時候。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人都認為自己完全無罪。
我已經說過,我從未看見他們受到過良心上的譴責,即使當他們因反對自己階層的人而犯罪的時候也是如此。至于因反對官場人物而犯罪,那就更不必說了。我有時覺得,對於後一種罪行,他們似乎有一種獨特的、實際的、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一種實事求是的看法。他們認為,他們的行為是出於天命,是一種無法避免的事實,並未經過深思熟慮,而是出於一種信念,不自覺地幹出來的。
比方說,儘管囚犯們總是傾向于認為因反對官場人物而犯罪是合法的,因而提出這一問題本身在他們看來是不可思議的,但實際上他們仍然承認,官方對他們的罪行則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因而他們應當受懲罰,這樣就誰也不欠誰的賬了。這是雙方在鬥爭。罪犯們曉得,而且毫不懷疑,他們自己階層的人,普通老百姓,是會宣告他們無罪的;他們也同樣曉得,普通老百姓是永遠不會譴責他們的,而且絶大多數的人還會認為他們完全無罪,只要他們的罪行不侵害自己弟兄們的利益,不侵害普通老百姓的利益就行。他們的良心是平靜的,而良心又使他們增添了力量,使得他們在精神上不受到煩擾,這才是最重要的。
他們彷彿覺得他們有一種依託,因而他們不怨天尤人,反而認為他們遭遇到的事情是一種不可避免的事實,這種事實既非由他而開始,也不會由他而結束,它還要在那已經開始了的、雖說是消極的、然而卻是頑強的鬥爭中長期地繼續下去。當士兵們同土耳其人打仗時,哪一位士兵會對土耳其人懷有個人的仇恨呢;可是,土耳其人仍然砍他,刺他,向他開槍。然而,也並非所有的人在講述這類事情時,都是十分冷靜和無動于衷的。比方說,人們在講到熱列比亞特尼科夫中尉時就難免有幾分氣憤,雖然並不十分強烈。
我聞知這位熱列比亞特尼科夫中尉的大名還是在我第一次住院的時候,當然是從別的囚犯口裡聽到的。後來,他在我們這兒值班站崗,我才見到了他本人。此人年近三十,身體魁梧,長得又肥又胖,面頰上鼓出兩塊紅通通的肥肉,牙齒雪白,笑起來聲音洪亮,很象諾士特萊夫①。
①諾士特萊夫是俄國作家果戈理長篇小說《死魂靈》中的一個地主。從他的面部表情就可以看出,他是世界上最不肯動腦子的一個人。當他被委任為刑吏的時候,他喜歡用棍棒拷打和刑罰犯人。我得趕快補充一句,我當時就曾把熱列比亞特尼科夫中尉看成是他們那些人中的一個怪物了,其他囚犯也是這樣看的。
不久以前,當然是在「時隔不久,但卻難以置信」的不久以前,也曾有過盡心竭力執行這一職務的刑吏。但大多數刑吏幹這一行都是出於無知,其實並無特別的熱情。然而這位中尉卻不然,他酷愛這一職業,就如同十分講究的美食家喜愛美食一樣。他喜愛行刑的各種技藝,甚至把它當作一種藝術而喜愛。
就象羅馬帝國時代那些貪圖享受、腐化墮落的貴族一樣,他把用刑當作一種享樂,發明創造出了各種慘無人道的用刑方法,以使他的精神振奮起來,使他那極度空虛的靈魂得到滿足。瞧,一個囚犯被帶來受刑,熱列比亞特尼科夫是監刑官;他一看見那些手持粗大木棍、整整齊齊地排成一長列的士兵,便不由得精神抖擻起來。他洋洋得意地繞着隊列走了一遭,嚴厲警告每一個士兵要盡心竭力、問心無愧地履行自己的職責,否則……士兵們都明白這個否則是什麼意思。受刑的罪犯被帶出來了,倘若他直到現在還沒有見過熱列比亞特尼科夫中尉本人,倘若他直到現在還沒有聽人講述過這位中尉用刑的種種本領,那就看看中尉會玩出一些什麼樣的鬼花招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