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樣做一點兒也不感到羞恥,几乎是不自覺地,好象這是他的職責,因而也就不能生他的氣了。
而且他們還教我怎樣自己動手煮茶,最好弄一把茶壺;於是他們替我租來一把,並給我介紹了一位炊事員,說只要我每月付給他三十個戈比,他就能單獨給我做飯吃,我想吃什麼,他就給我做什麼,還能替我買食品……不消說,他們都向我借錢,僅頭一天,他們每個人就都向我借過兩三次錢。
一般說來,監獄裡的人都陰沉而冷淡地瞧著貴族出身的囚犯。
儘管這些貴族已被剝奪了一切公民權,而且已和其他囚犯完全一樣,可是囚犯們從不認為他們是自己的難友。其所以會這樣,甚至並非出於他們自覺的成見,而完全是出於本心,出於本能。他們從內心裡認為我們是貴族,儘管他們自己也喜歡拿我們的沒落來奚落我們。
「唉,現在全完啦!全收場啦!彼得當初在莫斯科威風凜凜,如今彼得只好搓繩子了,」他們常說這一類的風涼話。
他們看著我們受苦而幸災樂禍,儘管我們竭力不在他們面前把痛苦流露出來。我們在開始幹活的時候特別受罪,因為我們沒有他們那麼強的體力,而且根本幫不上他們的忙。再沒有比接觸人民(特別是接觸他們這樣的人),贏得他們的信任並博得他們的愛戴更困難的了。
苦役犯中間有幾個人是貴族出身。首先是五個波蘭人。關於他們,我以後還要專門講到。苦役犯最不喜歡波蘭人,覺得他們比俄國貴族出身的流放犯更加可惡。
波蘭人(我說的只是政治犯)不知何故對待他們特別有禮貌,甚至可以說是低聲下氣。他們非常孤僻,而且在囚犯們面前怎麼也掩飾不住他們的厭惡,囚犯們對這一點也很清楚,於是他們也就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我在監獄裡住了將近兩年以後,才博得了某些囚犯的好感。到最後,大部分囚犯都喜歡上了我,並承認我是個「好」人。
除我以外,還有四個俄國貴族。其中一個是個卑鄙下流的傢伙,他極端腐化,是個職業暗探和告密者。入獄前我就聽人講到過他,因此我一進來就不同他有任何來往。另外一個就是我在上一章已經談到過的那個弒父者。
第三個是阿基姆·阿基梅奇;我很少看見過象阿基姆·阿基梅奇這樣的怪人。他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身材又高又瘦,生性遲鈍,一個大字不識,特別愛髮長篇議論,象德國人那樣認真。囚犯們常常嘲笑他;有些人甚至怕和他接觸,因為他愛吹毛求疵,對別人特別苛求,而且愛和人爭吵。
他一開始就對囚犯們一點兒也不客氣,和他們吵罵,甚至打架。他非常誠實。一看見不公平的事,就立刻出面干涉,儘管事情和他毫不相干。他極其天真,比方說,他和囚犯們鬥嘴時,常常責備他們是賊,並一本正經地勸他們別再偷了。
他在高加索當過準尉。從頭一天起,我們就相處得挺好,因而他立即就把自己的案情告訴了我。起初,他在高加索一個步兵團裡當士官生,服了很長時間的兵役以後才被提升為軍官,後來又被派到一個要塞去當指揮官。一個和俄國人和睦相處的地方酋長放火燒了他們的要塞,並對要塞進行夜襲,但未能成功。
阿基姆·阿基梅奇耍了個滑頭,甚至佯裝不知道罪犯是誰。他把這件事推到一些不願跟俄國人和睦相處的人們身上;一個月之後,阿基姆·阿基梅奇友好地邀請那位酋長前來要塞作客。酋長毫不懷疑地來了。阿基姆·阿基梅奇讓自己的人列隊站好,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露並痛斥了那個酋長,向他指出,放火燒要塞是可恥的行為,並立刻向他宣讀了一項訓令,極為詳盡地指出,作為一個跟俄國人和睦相處的酋長今後應當怎麼辦,最後他槍決了那個酋長,並立即將詳情呈報了上級。
為此他受到了審訊,並被判處死刑,後又改為發配西伯利亞,以二級苦役犯的身份在要塞服苦役十二年。他完全承認他做得不對。他告訴我,在槍決酋長之前他就知道這樣做不對,他知道同俄國人和睦相處的人只能接受法律的審判;儘管他也知道這些,但他彷彿怎麼也不能明白自己究竟犯了什麼過錯:
「得了吧!難道他沒有放火燒我的要塞嗎?怎麼,難道還要我向他鞠躬道謝不成!」當我向他提出異議時,他這樣回答我。
儘管囚犯們嘲笑阿基姆·阿基梅奇的傻頭傻腦,但由於他幹活認真、手巧,他們還是尊敬他的。
沒有一種手藝是阿基姆·阿基梅奇不會的。他是木匠,靴匠,修鞋匠,油漆匠,鍍金匠,小鐵匠,這種種手藝都是在獄中學會的。他不論幹什麼都能無師自通:不論什麼活,他只要看一遍就會。他還會做各式各樣的小匣子,小籃子,小燈籠,兒童玩具,拿到城裡出賣。
他就這樣賺了一些錢,並立即購置了幾件多餘的內衣和一個較軟的枕頭,還弄來一個可以摺疊的床墊。他和我住在一間獄室裡,在我服役初期,他給了我很多幫助。
囚犯們外出幹活時,都要在看守室前面排成兩行;囚犯們前後站着荷槍實彈的衛兵。技術教官、技術員、一些低級技術員和監工都來了。技術員給囚犯們點過名,把他們一批批分派到各自幹活的地方去。
我同另外幾個人被派到技術作坊去幹活。這是一座低矮的石頭房子,座落在一個堆滿各種建築材料的大院子裡。這裡有鍛工作坊、鉗工作坊、木工作坊、油漆作坊等等。阿基姆‘阿基梅奇也被派到這裡。
他在油漆作坊幹活,熬油料,調色,油漆桃木桌子和桃木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