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頁
正罵得高興時,房門呀的開了,女房東拿了張卡片道:「前天送信來的那怪人要見先生。」六之介知道是天弢龍伯,忙說「請」。只見一個偉大軀幹的人,亂髯戟張,目光電閃,蓬髮闊面,膽鼻劍眉,身穿和服,灑灑落落地跨了進來,便道:「前日沒緣見面,今天又冒昧來打你的攪。」六之介一壁招呼坐地,一壁道:「早想到府,謝先生帶信的高義,苦在不知住址,倒耽誤了。今天反蒙枉顧,又慚愧,又歡喜。」天弢龍伯道:「我向不會說客氣話,沒事也不會來找先生。先生曉得令兄的訊息嗎?」六之介道:「從先生帶信后,直到如今,沒接過哥哥隻字。」天弢龍伯慘然道:「怎麼能寫字?令兄早被清國威毅伯殺了!」六之介突受這句話的猛擊,直立了起來道:「這話可真?」天弢龍伯道:「令兄雖被殺,卻替國家立了大功。」六之介被天性所激,眼眶裡的淚,似泉一般直流,哽噎道:「殺了,怎麼還立功呢?」天弢龍掃道:「先生且休悲憤,這件事政府至今還守秘密,我卻全知道。我把這事的根底細細告訴你。令兄是受了參謀部的秘密委任,去偷盜支那海軍根據地旅順、威海、劉公島三處裝置詳圖的。我替令兄傳信時,還沒知道內容,但知道是我國的軍事偵探罷了。直到女諜花子回國,才把令兄盜得的地圖帶了回來。令兄殉國的慘史,也鬨動了政府。」六之介詫異道:「是帝國戲院的下女花子嗎?怎麼也做了間諜?哥哥既已被殺,怎麼還盜得地圖?帶回來的,怎麼倒是花子呢?」天弢龍伯道:「這事說來很奇。據花子說,她在戲院裡早和令兄發生關係,後來不知為什麼,令兄和她鬧翻了。令兄因為悔恨,才發狠去冒偵探的大險。花子知道他的意思,有時去勸慰,令兄不是罵便是打,但花子一點不怨,反處處留心令兄的動作。令兄充偵探的事,竟被她探明白了,所以令兄動身到支那,她也暗地跟去。在先,令兄一點不知道,到了天津,還是她自己投到,跪在令兄身邊,說明她的跟來並不來求愛,是來求死。不願做同情,只願做同志。凡可以幫助的,水裡火里都去。令兄只得容受了。後來令兄做的事,她都預聞。令兄先探明了這些地圖共有兩份,一份存在威毅伯衙門裡,一份卻在丁雨汀公館。督署禁衛森嚴,無隙可乘,只好決定向丁公館下手。令兄又打聽得這些圖,向來放在簽押房公事桌抽屜里,丁雨汀出門后,簽押房牢牢鎖閉,家裡的一切鑰匙,卻都交給一個最信任的老總管丁成掌管,丁成就住在那簽押房的耳房裡監守著。那耳房的院子,只隔一座墻,外面便是馬路橫頭的荒僻死衖。這種情形令兄都記在肚裡,可還沒有入腳處。恰好令兄有兩種特長,便是他成功之母:一是在戲院裡學會了很純熟的支那話,一是歡喜喝酒。不想丁成也是個酒鬼,沒一天不到三不管一爿小酒店裡去買醉。令兄曉得了,就借這一點做了兩人認識的媒介,漸漸地交談了,漸漸地合夥了。不上十天,成了酒友,不但天天替他會鈔付帳,而且時時給他送東送西,做得十分的慇勤親密。丁成雖是個算小愛恭維的人,倒也有些過意不去,有一天,忽然來約他道:『我有一罈「女兒紅」,今晚為你開了,請你到公館來,在我房間里咱們較一較酒量,喝個暢。』令兄暗忖機會來了,當下滿口應承。臨赴約之前,卻私下囑咐花子,三更時分,叫她到死衖里去等,彼此擲石子為號,便來接受盜到的東西,立刻拿回寓所。令兄那夜在丁公館裡,果真把丁成灌得爛醉,果真在他身上偷到鑰匙,開了簽押房和抽屜,果真把地圖盜到了手,包好結上一塊石頭,丟出墻外,果真花子接到,拿回了寓,令兄還在丁公館裡,和丁成同榻宿了一宵,平平安安地回來。令兄看著這一套圖雖然盜出來,但尺寸很大,紙張又硬又厚,總、分圖不下三十張,路上如何藏匿,決逃不過偵查的眼目。苦思力索了半天,想出一個辦法,先盡著兩日夜的工夫,把最薄的軟綿紙套畫了三件總圖,鄭重交給花子,囑她另找個地方去住,把圖紙縫在衣褲里,等自己走後兩三天再走。自己沒事,多一副本也好;若出了事,還有這第二次的希望。自己決帶全份的正圖,定做了一隻夾底木箱,把圖放在夾層里,外面卻裝了一箱書。計議已定,令兄第三天在天津出發。可憐就在這一天,在輪船碼頭竟被稽查員查獲,送到督署,立刻槍斃了。倒是花子有智有勇,聽見了令兄的訊息,她一點不膽怯,把三張副圖裁分為六,用極薄的橡皮包成六個大丸子,再用線穿了,臨上船時,生生的都吞下肚去,線頭含在嘴裡,路上碰到幾次檢查,都被她逃過。靠著牛乳湯水維持生命,千辛萬苦竟把地圖帶回國來。這回旅順、威海崴的容易得手,雖說支那守將的無能,幾張地圖的助力也就不小。不過花子經醫生把地圖取出后,胃腸受傷,至今病倒醫院,性命只在呼吸之間了。六之介先生,你想,令兄的不負國,花子的不負友,真是一時無兩,我怕你不知道,所以今天特來報告你。」六之介忽然瞪著眼,握著拳狂呼道:「可恨!可恨!必報此仇!花子不負友,我也決不負兄!」天弢龍伯道:「你恨的是威毅伯嗎?他就在這幾天要到馬關了!這是我們國際上的大計,你要報仇,卻不可在這些時期去胡做。」六之介默然。天弢龍伯又勸慰了幾句,也便飄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