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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鄉同僚的應酬,忙了數日。這一日,略清靜些,忽想到前日侖樵來賀喜,還沒有去答賀,就叫套車,一徑來拜侖樵。他們本是熟人,門上一直領進去,剛走至書房,見侖樵正在那裡寫一個好像摺子的樣子,見雯青來,就望抽屜里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著,講些前天考試的情形,又講到壽香狼狽樣子,說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飯時候,侖樵道:「雯青兄,在這裡便飯吧!」雯青講得投機,就滿口應承。侖樵臉上卻頓了一頓,等一回,就託故走出,去叫著個管家,低低說了幾句,就進來了。侖樵進來后,卻見那個管家在上房走出,手裡拿著一包東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饑炎上焚,難過得很,卻不見飯開上來。侖樵談今說古,興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強應酬。直到將交未末申初,始見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個碟子。侖樵讓坐,雯青已餓極,也不客氣,拿起飯來就吃,卻是半冷不熱的,也只好胡亂填飽就算了。正吃得香甜時,忽聽得門口大吵大鬧起來,侖樵臉上忽紅忽白。雯青問是何事,侖樵尚未回答,忽聽外面一人高聲道:「你們別拿官勢嚇人,別說個把窮翰林,就是中堂王爺吃了人家米,也得給銀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誰?原來侖樵欠了米店兩個月的米帳,沒錢還他,那店夥天天來討,總是推三宕四,那討帳人發了急,所以就吵起來。侖樵做了開坊的大翰林,連飯米錢都還不起,說來好像荒唐。哪裡知道侖樵本來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點家業,小時候全靠著一個堂兄撫養。幸虧侖樵讀書聰明,科名順利,年紀輕輕,居然巴結了一個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婦,奩贈豐厚。侖樵生性高傲,不願依人籬下,想如今自己發達了,看看妻財也還過得去,就膽大謝絕了堂兄的幫助,挈眷來京,自立門戶。請知命運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過去了。侖樵又不善經紀,坐吃山空,當盡賣絕;又不好吃回頭草,再央求堂兄。到了近來,連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自從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應酬,益發支不住。說也可憐,已經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僕也漸漸散去,只剩一兩個家鄉帶來的人,終日怨恨著。這日一早起來,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實在沒飽,發恨道:「這瘟官做他幹嗎?我看如今那些京里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那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沒頓飽飯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兩天有人說浙、閩總督納賄賣缺一事,又有貴州巡撫侵佔餉項一事,還有最赫赫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卻趁著胸中一團飢火,夾著一股憤氣,直衝上喉嚨里來;就想趁著現在官階可以上摺子的當兒,把這些事情統做一個摺子,著實參他們一本,出出惡氣,又顯得我不畏強禦的膽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聲震天下,就不怕沒人送飯來吃了,強如現在庸庸碌碌的乾癟死!主意定了,正在細細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來,正是午飯時候,順口虛留了一句。誰知雯青竟要吃起來。侖樵沒奈何,拿件應用的紗袍子叫管家當了十來弔錢,到飯莊子買了幾樣菜,遮了這場面,卻想不到不做臉的債主兒竟吵到面前,頓時臉上一紅道:「那東西混賬極了!兄弟不過一時手頭不便,欠了他幾個臭錢。兄弟素性不肯恃勢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語對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來了。好人真做不得!」說罷,高聲喊著:「來!來!」就只見那當袍子的管家走到。侖樵圓睜著眼道:「你把那混賬討賬人給我捆起來,拿我片子送坊去,請坊里老爺好重好地辦一下子,看他還敢硬討么!」那管家有氣沒氣慢慢地答應著,卻背臉兒冷笑。雯青看著,不得下臺,就勸侖樵道:「侖樵兄,你別生氣!論理這人情實可惡,誰沒個手鬆手緊?欠幾個錢打甚麼緊,又不賴他,便這般放肆!都照這麼著,我們京官沒得日子過了,該應重辦!不過兄弟想現在侖兄新得意,為這一點小事,辦一個小人,人家議論不犯著。」一面就對那管家道:「你出去說,叫他不許吵,莊大人為他放肆,非但不給錢,還要送坊重辦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賬,叫他到我那裡去取,我暫時替莊大人墊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諾諾退下。侖樵道:「雯兄,真大氣量!依著兄弟,總要好好兒給他一個下馬威,有錢也不給他。既然雯兄代弟墊了,改日就奉還便了。」雯青道:「笑話了,這也值得說還不還。」說著,飯也吃完,那米店裡人也走了。雯青作別回家,一宿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