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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行至南陽地界,詢及土人,離城只有五十餘里。若虛思進城歇息,策馬加鞭,大約行了三十餘里,看看紅日西沉,望見一個老人,跨著青驢,綸巾羽扇,飄飄若仙。後面跟著兩個青衣童子,一個肩挑竹杖,掛著青蔑小籃,內盛木蘭花,香氣撲鼻,心腑俱涼;一個手提酒瓶,風送香醪,舌下生津。若虛欲上前問路,數次加鞭,趕之不上。轉過幾處楊林,忽然不見。若虛舉目四下一望,卻不是官塘大路,到了一個鄉僻所在。遙望竹苞松茂,一族寒煙。有個居戶人家,不得已上前問訊。過了月池,見八字門樓,上書「痘母詞」三字。李福將門一扣,內中犬吠不休。須臾,走出一個中年尼僧,問道:「客官何來?」若虛不等李福開口,便答曰:「我們有事要進南陽城,偶然失路,煩大士指引。」尼僧道:「官人要進城,如何從小路到這裡來?此地進城還有四十里。」若虛道:「大士有幾位令徒?」尼僧道:「就是小尼一人。」若虛道:「卑人慾在寶庵中借宿一宵,明日早行,可容納否?」尼憎道:「出家人慈悲方便,歇息儘可,款待卻無。」若虛道:「卑人來得造次,不見喝叱足矣。」命李福帶馬進廟,先拜了聖神,次向尼僧施禮。舉目各處觀看,見神像如生,心生敬畏,當面供著香花水果,十分精潔。兩廊之下,儘是朱漆欄桿,小池內金魚對對,花臺上蛺蝶雙雙。太湖石畔,-竹猗猗,夾道槐陰,白鳥鵠鵠。兩廊外另有一座小小客堂,橫書「小洞天」三大字,壁上字跡淋淋。近前一看,上寫道:
良夜伊何靜,香殘許自燒。
無心憐客恨,有意惜春宵。
市遠難沽酒,思繁強品簫。
青雲何處去,叫客獨傷雕。
三元居士李靖題
春夜夜何在,醉臥仍復起。
月色照庭除,徘徊吟不已。
問我何所思,霄漢橫秋氣。
披衣覺露滋,空階滴疏雨。
性情萬古同,莫道稱知己。
靖再題
若虛看罷,連聲稱讚不已。嘆道:「此人志氣不凡,懷抱非小。今番進京,務必要去拜訪。」須臾,尼僧獻茶,排出山珍果品,鮮色非常。若虛問道:「這題詩的一位李先生,幾時邀游到此?」尼僧道:「五年前到小庵,掛過了單的。」若虛曰:「何為掛單?」尼僧道:「出家人借歇,名為掛單。前日聞他在越王府中作了幕賓。以小尼愚見,越王未必識賢,此人非甘居人下者。或者心中別有所圖,亦未可知。」若虛問道:「大士是中年出家,是幼年出家?」尼僧道:「亡國余奴,枉勞下問。」再欲問時,尼僧掌燈,催他主僕二人進客堂安歇,自去敲鐘擂鼓,也進禪房安歇去了。若虛心中想道:這個尼僧必是陳後主宮人。陳後主好酒娛詩,所以宮人亦皆風雅。睡至二更時分,心猶不寐,但聞四壁蟲聲,唧唧嗟嗟,李福鼻息如雷。若虛心中想道:這般淒涼景況,怪不得李靖清夜賦詩。
將交三更時候,忽聞鐘鼓齊鳴,簫管沸耳,若虛好生驚異。舉目看時,不覺身子已出房外。只見痘母娘娘坐在殿上,好些有像面善。兩邊數十個女童,長幼不等;下面數十個長衣大漢,分立兩旁。娘娘分忖道:「把張七姑喚進來。」兩個兇惡漢子,牽四十多歲的一娘子,跪在階下。娘娘怒罵道:「痘疹有常例,三日發熱,以通臟腑脈絡。又三日開腠理髮苗,以象六數。始於頭面,以象天星;暢於四肢,以象萬物。三日齊漿.以象九數。又三日落痂,以象十二數。爾如何遲延日數,索人酒食?又藏頭露面,妄示災祥?種種不法,有干天究!」命左右杖八十,再請旨發落。左右將女娘推倒在地,打得他呼爺叫娘,慘不可聞。朱若虛不忍,上前跪下道:「祈娘娘慈心待物,恕他這一次。」娘娘立起身來,喝叫:「住打!今看朱先生之面,暫且饒恕,若再蹈故轍,定不寬恕。」慌忙下坐,請若虛起來。若虛俯立,不敢仰視。娘娘分付青衣掌燈,引客到客堂拜茶,兩旁人役,一一退出。娘娘道:「官人休怪,這女兒是要責罰的。因他在世日,本富室女子,服御飲食,華美成性。嫁往婆家,家貧無活計,他卻盡出妝奩,使伯叔貿易,遂成鉅富。待公婆以禮,順丈夫以情。百年之後,上帝喜悅,封為麻痘正神,屬在我的部下。前村杜氏有二子患痘。因觸犯了他,他就遲延日期,使二子順癥翻為逆癥。杜氏一家驚慌,百般禱祀,竟置罔聞。杜氏司命向予告急,予另差正神前去調回癥候。又念他前功不可盡棄,今日趁官人在此才加杖責,也是諒官人必來討情的。」
朱若虛聽了,方才心定。拱手問道:「娘娘乃何代人氏,有何功德居此上位?」娘娘愀然下淚道:「爾真個忘我也。」若虛駭然不答。娘娘道:「我是爾前世妻,何氏女也,名靜貞。」若虛益發愕然。娘娘道:「爾前世貪取仕進,宦遊忘家,予十八歲適汝,不上一年,汝就出門,至二十八年始回,餘年四十有六矣。予因勞碌成病,公婆皆七十有餘。汝見家貧親老,妻病無嗣,心生悔悟,竭力躁作,不上一年,予病亦痊,連生二子。汝與余藜藿自甘,少有所積,即買魚肉供親,如此八年,公婆相繼而亡。居喪三年,未嘗缺禮。百年之後,上帝封予南陽麻痘正神之主,凡境內災祥,莫不預知。汝因名心未化,故重遊人間,不久亦當回神位也。吾昨日命土地迎汝至此,以期冥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