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頁
十三日餘病臥大暑中,乃不覺氣候之炎蒸。余素畏熱,今則厚擁重衾,猶嫌其冷。手撫胸頭,僅有一絲微熱,已成伏繭之殭蠶矣。醫復來,診視畢,而有難色,躊躇良久,始成一方,竊囑婢媼,不知作何語,然可決其非吉利語也。是日老父乃守余不去,含淚謂余曰:「兒失形矣!何病至是?」余無語。余淚自枕畔曲曲流出,濕老父之衣襟。痛哉!余心實不能掬以示父也。
十四日餘病甚。滴水不能入口,手足麻木,漸失知覺。喉頭乾燥,不能作聲。痰涌氣塞,作吳牛之喘,若有人扼余吭者,其苦乃無其輪。老父已為余致書夢霞,余深盼夢霞來,而夢霞遲遲不來。余今不及待矣。余至死乃不能見余夫一面,余死何能瞑目!余死之後,余夫必來,余之日記,必能入余夫之目,幸自珍重,勿痛余也。余書至此,已不能成字,此後將永無握管之期
第三十章 憑弔
玉梨魂——
第三十章 憑弔
此篇日記,筆跡與上半冊相符,系夢霞手鈔,非筠倩親筆,而日記之末,尚有夢霞附記數語,因並錄之,寥寥百餘字,亦以見夢霞固未嘗忘情于筠倩也。
此余妻之病中日記也。余妻年十八,沒于庚戌年六月十七日。此日記絕筆於十四,蓋其後三日,正病劇之時,不復能作書也。余聞病耗稍遲,比至,已不及與余妻為最後之訣別。聞余妻病中,日望余至,死時尚呼餘名。此日記則留以貽餘者。余負余妻,余妻乃能曲諒余心,至死不作怨語。餘生無以對之,死亦何以慰之耶?無才薄命不祥身,直遣兇災到玉人。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余妻之死,余死之也。生前擔個虛名,死後淪為孤鬼。一場慘劇,遽爾告終。余不能即死以謝余妻,余又安能不死以謝余妻?行矣,行矣!會有此日,死而有知。離恨天中,為余虛一席焉可也!
宛轉纏綿,淒涼悱惻。余讀筠倩之日記,余為筠倩傷矣。一枝木筆,未受東風吹拂,遽遭苦雨摧殘。筠倩之薄命,與梨娘同;筠倩之遭際,殆較梨娘而尤酷。夢霞,情種也,亦情魔也,因鍾情於一人,復牽連及於一人。顛倒情緣,離奇因果,以誤用其情之故,卒使玉人雙殞,好夢成空。鐵血孤埋,征魂不返。茫茫萬古,銷不盡者相思;草草一А,填不平者長恨。余亦傷心人,寫此斷腸史,事不相干,情胡能已!擲筆欷,誠不知涕泗之何從也。
余書今可與諸君告別矣,然佳人才子,結果固已如斯。彼窮老孤兒,近狀又復奚若?是不可不窮其究竟,以收拾此一局殘棋也。梁琴水,猶邾魯耳。余何惜費幾日之工夫,作一番之偵探。意既決,乃獨駕扁舟,作蓉湖之遊。余之此行,擬先訪石癡,因介紹見崔翁,可得余意中所欲知者。設石癡而不遇,則余將失望,余于崔氏素無瓜葛,未便造廬而謁也。比至,則石癡負芨歸來,尚未及旬日,見余頗錯愕。余與石癡別七年矣,歲月漸增,形容都改,乍見幾不相識焉。既而開樽話舊,倍極留連。石癡因詢余來意。余曰:「余此來,為君去歲一封書耳。」石癡初若不省憶者,尋思半晌,乃曰:「有之,托君之事,今若何矣?能以全豹示我否?」余乃告以前此擱置之故。石癡默然。余卒然問曰:「今其人安在耶?」石癡曰:「武漢事起,留學生紛紛歸國,夢霞先余行半月。臨別為余言:此行或不返里,當效力於民軍,償余素志。今別近匝月,尚未知其訊息。君不來,余方擬買棹往伊家一探也。」余曰:「夢霞軌跡,余頗知之,余尚欲請君觀一物也。」探懷出小冊授石癡。石癡閱未數行,即訝曰:「此夢霞之袖中秘也,在東京時,彼曾出以示余。君於何處得之?」余君於何處得之?」余黯然曰:「夢霞死矣!」
石癡大驚,轉詰余:「君言云何?」余乃以武昌歸友之言,詳為石癡道,且曰:「此一小冊,經滄海、歷戰場,余友得之於槍林彈雨之中,卒輾轉而入于余手。孰牽引之,孰介紹之,此中或非無意,不然,武漢之役,少年仗義之徒,不著姓氏,輕擲頭顱者眾矣。而夢霞獨藉一小冊子留遺於世,其名遂不至淹歿而無聞。或者,彼已死之梨娘,一縷芳魂常繞情人左右,冥冥中陰為佈置,俾其所愛者之奇情偉績,得藉文士之筆墨,傳播於人間,事非偶然也。」石癡聞言,慨焉嘆息,曰:「彼別余時,侃侃數言。余早知其必能實行其志。今果烈烈轟轟,流血而去。渠死可以無恨。而此小冊既入君手,則為死者表揚。君不得辭其責。前函具在,事蹟可稽。今有此一死,更足令全書生色,可以濡染大筆,踐余昔日之請矣。」余應曰:「唯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