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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梨魂 - 57 / 59
古典小說類 / 徐枕亞 / 本書目錄
  

玉梨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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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頁

朗讀:

  六月初五日自梨嫂死後,余即忽忽若有所失。余痛梨嫂,余痛梨嫂之為余而死。余非一死,無以謝梨嫂。今果病矣,此病即余亦不知其由,然人鮮有不病而死者。余既求死,烏得不病?余既病,則去死不遠矣。然余死後,人或不知余之所以死,而疑及其他,則余不能不先有以自明也。自今以往,茍生一日,可以扶枕握管者,當作一日之日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尚流。此方方之硯,尖尖之筆,殆終成為余之附骨疽矣。
初六日自由自由,余所崇拜之自由,西人恒言:不自由,無寧死。余即此言之實行家也。憶余去年此日,方為鵝湖女校之學生,與同學諸姊妹,課餘無事,聯袂入躁場,作種種新遊戲,心曠神怡,活潑潑地是何等快樂。有時促膝談心,憤家庭之專制,慨社會之不良,侈然以提倡自由為己任,是又何等希望!乃曾幾何時,而人世間極不自由之事,竟於余身親歷之。好好一朵自由花,遽墮飛絮輕塵之劫,強被東風羈管,快樂安在?希望安在?從此余身已為傀儡,余心已等死灰。鵝湖校中遂絕余軌跡矣。迄今思之,脫姻事而不成者,余此時已畢所業,或留學他邦,或掌教異地,天空海闊,何處不足以任余翱翔?余亦何至抑鬱以死?抑又思之,脫余前此而不出求學者,則余終處於黑暗之中,不知自由為何物,橫逆之來,或轉安之若素,余又何至抑鬱而死?而今已矣,大錯鑄成,素心莫慰。哀哀身世,寂寂年華。一心願謝夫世緣,孤處早淪於鬼趣。最可痛者,誤余而制餘者,乃出於余所愛之梨嫂,而嫂之所以出此者,偏又有許多離奇因果,委曲心情,卒之為余而傷其生,此更為余所不及知而不忍受者。天乎,天乎!嫂之死也至慘,余敢怨之哉?余非惟不敢怨嫂,且亦不敢怨夢霞也。彼夢霞者,亦不過為情顛倒而不能自主耳。梨嫂死,彼不知悲痛至於胡地矣!煩惱不尋人,人自尋煩惱。唉!可憐蟲,可憐蟲,何苦!何苦!
初七日餘病五日矣。余何病?病無名,而瘦骨棱棱,狀如枯鬼,久病之人,轉無此狀。余自知已無生理矣。今晨強起臨窗,吸受些兒新空氣,胸膈間稍覺舒暢,而病軀不耐久立,搖搖欲墜,如臨風之柳,久乃不支,復就枕焉。舉目四矚,鏡臺之上,積塵盈寸,蓋余未病之前,已久不對鏡理妝矣,此日容顏,更不知若何憔悴!恐更不能與簾外黃花商量肥瘦矣。美人愛鏡,愛其影也。余非美人,且已為垂死之人,此鏡乃不復為余所愛。余亦不欲再自見其影,轉動余自憐之念,而益增余心之痛也。


  
初八日昨夜又受微寒,病進步益速,寒熱大作,昏不知人。向晚熱勢稍殺,人始清醒。老父以醫來,留一方,家人市藥煎以進。余乘間傾之,未之飲也。夜安睡,尚無苦。
初九日晨寒熱復作,頭涔涔然,額汗出如沈。余甚思梨嫂也。梨嫂善病,固深領略此中況味者,卒乃脫離病域,一瞑不視。余欲就死,不能不先歷病中之苦,一死乃亦有必經之階級耶?死非余所懼,而此病中之痛苦,日甚一日,余實無能力可以承受也。嫂乎!陰靈不遠,其鑒余心,其助余之靈魂與軀殼戰。
初十日傷哉,無母之孤兒也。人誰無父母?父母誰不愛其兒女?而母之愛其所生之兒往往甚於其父。余也不幸,愛我之母,撇余已七年矣,煢煢孤影,與兄嫂相依,乃天禍吾宗。阿兄復中道夭折,夭兄之愛余,無異於母也。母死而愛餘者,有父、有兄、有嫂,兄死而愛餘者,益寥寥無幾矣。豈料天心刻酷,必欲盡奪余之所愛者,使余於人世間無復生趣而後已。未幾,而數年來相處如姊妹之愛嫂,又隨母兄于地下敘天輪之樂矣。今日餘病處一室,眼前乃無慰餘者。此幽邃之曲房,幾至終日無人過問。脫母與兄嫂三人中有一人在者,必不至冷漠若此也。余處此萬不能堪之境,欲不死殆不可得。然余因思余之死母,復思余之生父。父老矣,十年以來,死亡相繼,門戶凋零,老懷可云至惡。設余又死者,則歡承色笑,更有何人?風燭殘年,其何能保?余念及斯,余乃復希望余病之不至於死,得終事余之老父。而病軀萎損,朝不及夕,此愿殆不能遂。傷哉余父,垂老又抱失珠之痛,其恕兒之無力與命爭也。
十一日醫復來。余感老父意,乃稍飲藥,然卒無效。老父知余病亟,頻入視余,時以手按余之額,覘冷熱之度,狀至憂急。余將死,復見余親愛之父,余心滋痛矣。


  
十二日今日乃不能強起,昏悶中閤眼即見余嫂,豈憶念所致?抑精誠所結耶?泉路冥冥,知嫂待余久矣,余之歸期,當已不遠。余甚盼夢霞來,以余之衷曲示之,而後目可瞑也。余與彼雖非精神上之夫妻,已為名義上之夫妻。余不情,不能愛彼,即彼亦未必能愛余。然余知彼之心,未嘗不憐之、惜之也。余今望彼來,彼固未知余病,更烏能來?即知余病,亦將漠然置之,又烏能來?余不久死,死後彼將生若何之感情,余已不及問。以余料之,彼殆無餘淚哭其未婚之妻矣。余不得已,竟長棄彼而逝,彼知之,彼當諒余,諒余之為嫂而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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