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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梨娘復以簡約夢霞往,夢霞從之。此次為兩人第二次會晤。前次相見時,梨娘曾有今日之事,可一不可再之言,今何以忽有此約?梨娘非得已也,欲一見以剖明其衷曲,解釋其疑團也。以雙方誤會之故,一則亂斬情絲,一則狂拼熱血,演出離奇慘痛之怪劇。情思之纏綿曲折,本非管城子所能達其萬一。青鳥無知,慣傳訛信。黃昏待到,便是佳期。兩人相見后,自有一番情話,然亦不過如上文所云,大家以溫存體貼之言,互相和解,今亦不必贅述。惟當時夢霞曾賦六絕句,錄之以為此章之煞尾。
深深小巷冒寒行,一步回頭一步驚。
計此時光夜將半,半墻殘月趁人明。
迴廊曲曲傍高垣,舊地重經路轉昏。
行到階前還細認,逡巡未敢便敲門。
拈毫日日費吟神,苦說燈前一段因。
後會不如何處是,卿須憐取眼前人。
情愛偏從恨里真,生生世世愿相親。
桃源好把春光閉,莫遣飛花出舊津。
保此微軀尚為劉,我生不免淚長流。
當初何不相逢早,一局殘棋怎樣收。
誓須攜手入黃泉,到死相從愿已堅。
一樣消磨愁病里,明知相聚不多年
第二十五章 驚鴻
玉梨魂——
第二十五章 驚鴻
花前偎淚,燈下盟心,去影匆匆,餘情惘惘。夢霞別後,梨娘猶悄對殘粒追思往事。遙聽墻外柝聲,似摧人睡;推出窗前月影,莫照心來。人去情留,愁來夢杳,鬟低弄影,手倦支頤。視案上吟箋,墨痕猶濕,低哦一過,惻然神傷。顧影低徊,縈思宛轉,即援筆續其後曰:
寄書幾度誤青鸞,因愛成猜解決難。
見面又多難訴處,了無數語到更闌。
情絲怞盡苦纏綿,此後悲歡事在天。
只是病軀秋葉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薄命原知命不長,並頭空自妒鴛鴦。
最憐費盡心機巧,只博燈前哭幾場。
深院鉤簾坐小窗,無言暗泣對殘痢
飛蛾莫撲釵頭焰,留照情人淚兩雙。
萬千辛苦恨難平,一死頻拚死不成。
如此風波如此險,可憐還為戀情生。
碧窗記得曾攜手,青鳥回來重寄詞。
雁夜鶯春愁一樣,楚魂湘血怨同時。
噫,豈料悲吟,竟成兇讖。薄命女非長命女,生前心是死前心。二三年固不能支,孰知天劫紅顏,將立演出月缺花殘之慘劇,並二三月亦不能支耶!噫,此酸楚之哀音,竟為兩人最終之酬答,而此夜之幽期,即為兩人最後之交際,從此更無一面緣矣。
窮陰殺節,急景凋年。越三四星期而冬假之期已至,石癡復欲離家,夢霞亦須旋里。君自南歸我自東,鞭絲帽影各匆匆。兩人一去,蓉湖風月大為之減色。歡會無蹤,別情如晝,兩人這回分手,從此亦竟訊息沉沉,音容渺渺。知音之感無窮,聚首之緣莫卜。石癡未行之前,以明年校務,仍挽夢霞主持。夢霞意欲辭職,石癡維縶甚堅,不得已諾焉。既行,夢霞料理校中試驗事,三日而畢,亦束裝歸。於斯時也,梨娘又久未通辭矣。夢霞歸心爆急,亦不復一探其訊息,且謂開校之期,一瞬即至。暫時相別,無足介意,臨行寄語,徒亂人懷。而不知此時之梨娘,病已中乎膏肓,魂已游于墟墓,去埋玉之期已不甚遠矣。一行便隔仙凡,再到難尋人面,是豈夢霞所及料者哉!
梨娘之死,死於夢霞,實死於筠倩。蓋彼與夢霞再會之後,深知夢霞之心,誓死不肯移易,可笑亦復可憐。感泣之餘,而念及夫筠倩,姻事我所主張,原冀其他日偶俱無猜,享閨闈之樂,我則一身乾淨,斷情愛之媒。以今觀之,此事後來終無良好之結果。我以愛夢霞者,誤夢霞,以愛筠倩者,誤筠倩矣。我一婦人而誤二人,因情造孽,不亦太深耶!我生而夢霞之情終不變,筠倩將淪於悲境;我死而夢霞之情亦死,或終能與筠倩和好。我深誤筠倩,生亦無以對筠倩,固不如死也。我死可以保全一己之名節,成就他人之好事,則又大可死也。自是以後,梨娘遂存一決死之心,坐亦思死,臥亦思死,唸唸在茲,躊躇滿志,竟不復有他種念慮縈其腦際。
死念已堅,生機漸促。痛哉梨娘,惟求速死,竟將瘦弱之軀,自加戕賊。茶飯不常下嚥,睡眠每喜臨風,一意孤行,十分糟蹋。憔悴余花,怎禁得幾許摧殘蹂躪;人見其無恙,而不知其已深種病根,樂尋鬼趣矣。曾幾何時,心血盡枯,形神俱化。引鏡自照,兩頰若削,嘆曰:「死期近矣。」遂臥不復起,時夢霞猶未行也。
越三日,夢霞不別歸,梨娘病亦漸劇。家人咸來問訊,見容顏雖減,神識甚清,意此微疾耳,不久可愈,故多不甚注意。惟筠倩憂形於色,視之而泣曰:「嫂病深矣,幸嫂自愛。」讀者須知,筠倩固未嘗有所怨于梨娘,不過兩人各有難言之心事,以至稍形疏遠。今梨娘病矣,病且劇矣,筠倩對於梨娘非無一點真愛情者,能不留心視察、加意護持耶?顧筠倩雖慇勤,而梨娘殊冷淡,似不自知其病之深者。蓋筠倩固未知梨娘早已存死志也,為之延醫,卻不欲。筠倩陰告父,嫂病象不佳,當速治。崔父乃急遣人招醫生至。醫生費姓,即前視夢霞之病者,鄉僻間之名醫也。診畢而出,斟酌良久,始成一方,曰:「姑試之,然吾決其無效。此病系積憂久郁所致,本非藥石可療。且外感亦深,未病之前,飲食起居,已久失其營衛,夫人體質又弱,欲治之,恐難為力也。」